残酷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甚至是世间最美的事物。
《钢琴教师》里更进一步显示了这个主题:所有的美好,特别是精准而优雅的美,其实都是人类社会集体潜意识里的法西斯情结。
九五年夏天,赴萨尔兹堡音乐节,纯粹是许多意外交错发生的。前一年工作续约和老板产生一堆不可能化解的误会,就知道再有万般不舍也该闪人了。刚好,识途老马的L君兴致勃勃地要订来年音乐节的票,当时还前途茫茫的我也就自暴自弃地参加。
那时的我还不是啥的古典乐狂热分子。只是,成长在一个崇拜欧洲文化环境里的任何亚洲知识人,恐怕卡拉扬、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几个名词是就足以教人心存敬畏,整个人开始充塞著朝圣之情的神圣之旅。
萨尔兹堡高地的三两天旅程
那一年的旅程虽然还有许多记忆,却没详尽到任何表演者或曲目等等。只记得听了好多场两大交响乐团参与的演出(快听腻了!),在广场上与每年例行发生的《普通人》,还有竟然没买到票的洁西‧诺曼担纲的《茶花女》,似乎只记得寄宿的那家金鸭饭店和艺术节中间到萨尔兹堡高地的三两天旅程。
多年以后在台湾看到迈可‧汉内克(Michael Haneke)拍摄的《钢琴教师》,忽然又想起那一次旅程的许多细节。
汉内克这位新崛起的电影导演,慕尼黑出生,大学主修了哲学、心理学和电影,果真在作品也全然发挥了这三种特色交织成自己的风格。九二或九三年台北金马奖外片观摩时,放了他的《班尼的录影带》,一群电影狂热好友争相走告;到了九七年《大快人心》Funny Game,忽然被震撼得说不出口了。
在萨尔兹堡高地的旅程,是我生平第一天体会到「自助旅行成为好友分手最好方法」的说法。最后一天,三个人决定各走各的路。L去搭往北绕回西边的火车,R则是往南。只有我,以为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直线,坚持要搭巴士向东走,赶上该晚的《玫瑰骑士》。所有祸难也就因此发生。
残酷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当我发现欧洲的普通巴士是供民众上班上学搭乘为主的,许多路线是周日行驶时,已经是第一班巴士的尽头:就在荒郊野外。司机耐心地看著我,说,没关系,十分钟后这巴士会转回头,你可以考虑再回去。我正犹豫,忽然登山口出现几个人,愿意让我搭便车。他们是波兰来的移民,三四年前才来的,还保有东欧的热情。只是我当时不知道,以为这就是奥地利的日尔曼风气。
第一段便车到分歧点以后,我沿著美丽湖泊和高级别墅的车道,一路招手想再搭便车。车子不多也不少,但是,一百辆过去,两百辆过去,我的手臂已经失去挥动的热情。
多年以后,在《大快人心》里,看到那几个顽劣恶少所闯入的优雅别墅,忽然想到那一年路过的高级住宅区。导演汉内克是多么残忍,随著画面的流动,让观众全然溶入,连自己内心的残酷都不知不觉地参与到凌虐的行列。
残酷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甚至是世间最美的事物。
《钢琴教师》里更进一步显示了这个主题:所有的美好,特别是精准而优雅的美,其实都是人类社会集体潜意识里的法西斯情结。
那一年到萨尔兹堡,幸亏是在汉内克电影还没拍以前。我沿著高地的湖泊走,后来才发现搭便车的窍门:到加油站直捣黄龙,直接就敲加油停下的房车车门。那些高尚的日尔曼人,只要面对面,只要无法像快速车道迅速开走而假装看不到你的存在,只好就很有礼貌地接受我这位陌生的亚洲男子。
那一天,经历了五辆便车的搭乘,终于赶上维也纳爱乐伴奏的《玫瑰骑士》。一流的乐团,小提琴手划一地拉弓,每一位都是《钢琴教师》里的主角,受虐长大也可能因此爆炸的美好事物。
社会压制的法西斯力量奋战的叶利尼克
二○○四年,《钢琴教师》的原著作者,奥地利女小说家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位曾经被家人强行逼迫学音乐,最后却因精神压力而辍学的创作者,一生对社会压制潜在的法西斯力量奋战不懈,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激烈态度。在她眼中,甚至连诺贝尔奖也是她所痛恨的布尔乔亚。难怪在法兰克福书展时,当得奖消息一揭露,德国前一位得奖的小说家君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立刻公开劝她一定要去领奖。
在古典乐与意识形态之间,我很好奇,不知道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会怎么评论?刚去世的萨依德(Edward Said)又会怎么说?
王浩威
一位经常出没在极致艺术殿堂和前卫怪诞废墟的观众。
偶尔写写评论和文学创作,刚好是专攻心理治疗的精神科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