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时苦练的功夫,继而金玉功名的追求,都让他执迷过,精神也上了不少枷锁,因为师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只有摆脱了这些才能得到真自由。他的功夫,是保他后半生的命,留著后半生,体会到了众生的苦,也发现了真的自我,达到一定的圆满。
师父的过去我多是听师兄们说的,他一般也不提,只知他年轻时家境富裕,才能重金聘请名师来家传授武术,他和张学良曾同拜一个师父修习打坐,张学良在上海时才廿几岁,人称少帅,请的师父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杀气服人
师父年轻时练过许多功夫,主要是郝派的太极内功,后来他与上海青帮老大杜月笙投缘,相互欣赏。他和另一位高手,同时用武功「保」著杜先生,用现在话说就是「挺」,平常不露面,名字也不入青帮家谱,纯属互相敬重的私交。师父曾经说:「当时如果碰上青洪两帮、黑白两道都摆不平的问题时,杜先生就会打电话给我们,我们俩一到,事情一定要解决,怎么解决?就是当著所有人的面说:『今天这个事情,就按照杜先生的意思了,侬回家啦!』所有人也不会坚持了,一会儿就渐渐离去。」
我到今天都不太明白,会跟杜先生弄僵的人,来头不会太小,应该都带著家伙或人手,为什么简单两句话就解决了?他到底靠什么呢?靠气!内功深厚所呈现的一种气,眼神的坚定和信心所传达的杀气吧!很清楚地让人看到,如果不照著话做,不管你带了多少人、枪或斧头来,都会在刹那间躺下、废了。我想了很多年也只有这个可能。
听师兄们说,师父在民国二、三十年的上海滩,年纪约三、四十岁,武功还在长进,五十多岁时是他造诣最高的时候。可是,在他五十几岁不到六十岁时受了伤,听说是被一个练「铁砂掌」的好手打到胃部,而师父的气功掌把那人的头打碎了。师父练的功夫、身法、手法、步法,只看过他演练过几次,雄浑轻巧,四周好像散出一圈圈透明的气团,让人看了惊叹!立刻明白什么叫做「化境」,这么好的身法,不是很高明的人,是无法接近他的,他真正的功夫是强大的气功,也就是典型的「金钟罩」,练得好的,他说:「刀枪不入是小事情。」,问题在于「铁砂掌」练取的是铁锈的精华,气功练取的是大气的精华,「金钟罩」可以刀枪不入,碰上功力够强的「铁砂掌」就像一颗老鼠屎会坏掉一锅粥;内行人都清楚,也都格外提防,结果这两个人还是碰上了。
之后,师父躲起来疗伤,其他细节都没再听说,只知师父很早就来到松山寺,见过主持人道安老法师,寄宿在庙里当居士,每天调息、打坐,保护那个受了伤的胃。
留著后半生,体会到了众生的苦
师父心中很了解他这一生,从行走上海滩的意气风发到日后的是非曲直定论,完全系在他如何接受命运安排,让生命中过去的欢乐、悲伤、痛快、智取、豪夺、耻辱、挫折,都能在一个慈悲为怀的天地里,让无边的灵魂把过去的一切消融于无形。他年轻时苦练的功夫,继而金玉功名的追求,都让他执迷过,精神也上了不少枷锁,因为师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只有摆脱了这些才能得到真自由。他的功夫,是保他后半生的命,留著后半生,体会到了众生的苦,也发现了真的自我,达到一定的圆满。
师父老年时,心脏常会停好几十秒,继续又跳几下,几乎都是靠打坐维持生命状态。他去世前两个月,自己就去订制新棉袍,吩咐弟子在他断气前要穿好,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弟子为他穿棉袍时,全身疼痛下,说:「你们以后不要再吃肉啦!」
我当时不在场,且已有十年不在他的身边,去当兵、当演员了。有天我突然与明真法师在路上相逢,我把他请到我的住处聊了许久,我说我想见见师父。第二天,明真法师在电话中告诉我:昨天我们在谈你师父的时候,他已经在松山外科医院走了,如果你要去看他,就开车过来接我一道去。
到了医院,看到师父安详的表情,像是睡著了,还略带一丝微笑感。我端详著师父好久,他似乎知道我们来了,否则怎么会有昨天我和明真法师重逢和聊天起意的事?
忘却了一切,拥抱了宁静
师父的英雄少年已不属于现实,英雄特有的命运,把他自己的人生局限映衬得格外分明,二十年的练功,卅年的风光,受伤后隐进庙里继续卅年的沈黯心情,酝酿著他自己人生的何去何从。最后忘却了一切,拥抱了宁静。
看著师父躺在那边,觉得他这一生,从前卅年的惊天动地到后卅年的寂天寞地,他的人生造就了他的武功,他的武功又圆满了他的生命。前卅年与后卅年,我觉得他的后卅年,才是光辉无比,映照在我心里。
那年,师父八十岁,我廿九岁。师父的内功如果是八十九分,我们所有的徒弟只学到了个位数,如果人的后卅年才是重要的,如果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还够,我们现在开始用功,或许还不会落后太多。
师父的名字叫──林鼎禧──浙江宁波人。
李立群
资深剧场、电影与电视演员
为「表演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这一页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推销员之死》、《ART》等
电影作品:《我这样过了一生》、《搭错车》、《恐怖分子》等
获金钟奖最佳男主角、金鹰奖、飞天奖以及金马奖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