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的创作核心概念是以一个探索和旅行者自居,并将他的剧场导演创作视为一个个向人类内在的心灵、智性奥秘与外在不同的文化、社会的探索之旅。……这种以探索出发,追求剧场对生命经验的直接体验与交流,并企图造成改变的剧场生命观,使得布鲁克的剧场创作方法独树一格,而这个剧场当下经验的催生者就是──导演。
剧场仅存在于当两个世界相会的那一刻,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小宇宙,每天晚上在一个空间中被拉在一起。剧场的角色,就再给这个小宇宙一种燃烧和飞逝的滋味,在那里我们现实的世界被整合和变形,在哪里我们心中对我们所处的世界能被赋与及迸发更强烈专注的知觉能力。
——彼得.布鲁克
然而,要如何透过戏剧和剧场的排练和创作方法,才能捕捉到这种在剧场中燃烧和飞逝的感觉呢?布鲁克留下了许多文字、访谈和纪录,让我们可以踏著他的足迹继续前进,他从不故弄玄虚或故作神秘,大方地将自己创作的历程清晰地分享出来,并终身以自己的剧场实践,奉行不渝。
以一个探索和旅行者自居
布鲁克的创作核心概念是以一个探索和旅行者自居,并将他的剧场导演创作视为一个个向人类内在的心灵、智性奥秘与外在不同的文化、社会的探索之旅。他将剧场的工作分为三个阶段:「排练」、「演出」和「帮助」。「排练」英译原为重复,意指在不断反复演练中,可以每一次都赋予演出内容新的生命;「演出」则指表演内容的再现;而「帮助」则指演出中,观众开放接受剧场中所展现的一切,为演员所带来的帮助,使得演出得以完成这个在观众、演员和表演内容这一个圆满的循环,让彼此在剧场中能共同感受到生命燃烧和飞逝的当下存在感,彼此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圆。走出剧场之后,布鲁克又问,戏剧最严格的考验,是在于:「一场演出结束后,留下的是什么?会不会可能改变某些观众对生活的看法?」这种以探索出发,追求剧场对生命经验的直接体验与交流,并企图造成改变的剧场生命观,使得布鲁克的剧场创作方法独树一格,而这个剧场当下经验的催生者就是──导演。
另外,布鲁克在一九七○年成立「国际剧场研究中心」之后的剧场工作,都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旅行;二、排练;三、演出。由于此一时期他的作品偏向对不同文化传统中的神话传说或古典经典作品的探索,又与不同文化背景的演员一同工作,试图寻找人类能相互了解的语言(身体、声音、姿态、动作),同时也藉著不同文化的歧义和对比来彼此学习、融合。布鲁克认为只要演员拥有足够的专注力、诚实、创造力就可以一起工作,他想在剧场中寻找到像音乐一样感人的东西。他还特别提及这个阶段工作的三样挑战:一、探究语言的性质。二、探索神话的力量。三、让外在的世界——观众、地点、季节、时辰直接在演员身上起作用。这些挑战呼应著前面所提的「旅行」的必要,为了诠释体验不同文化及传统中的经典文学。
旅行→排练→演出
如为了准备演出改编中亚的波斯神话史诗《阿塔尔》Attar的《众鸟会议》Conference of the Birds,布鲁克和团员们展开了为期三个月的北非和西非的旅行。他们在非洲的村落以简单质朴的身体、声音、即兴表演、即兴音乐与观众沟通,体会户外自然场地给演员的影响,和透过对不同语言、文化的非洲观众演出互动的过程,来探索语言的性质。同时,团员和布鲁克也从不同的非洲部落学习到不同的歌舞、仪式中对声音和节奏的运用。他们也参加了不少传统的节日和庆典,体验演出者和参与者之间融合为一体的生动关系,以及剧场中神话和祭典的力量。这些旅行的经验直接灌溉和孕育了《众鸟会议》的排练和演出,包括对表演主题:人类意识中永不止息地追寻著开悟旅程的亲身体验,许多动作和声音表演形式的开发,也丰富了在《众鸟会议》中不同鸟族,如:夜鹰、老鹰或秃鹰的声音与动作,他们试图藉著这些声音和动作的表现,去表达出被大地束缚的人性中想要翱翔万里、飞行歌唱的自由野性和追寻开悟的精神性。在非洲学习到的传接棍子练习,也成为最后演出中重要的表现元素,而整个团体横越非洲的旅行也象征著剧中追寻开悟的旅程。
旅行中所学习到的经验和表演元素必须带回排练场中,再作筛选和排练,才能化为演出中的血肉。《众鸟会议》其实是《欧尔盖斯特》Orghast户外演出结束后,布鲁克和团员回到巴黎进行十五个月闭门的密集研究工作时就开始构思了,在经过了非洲和美国的长途旅行后,直到一九七三年才完成了《众鸟会议》的排练和演出,排练沉淀也锻炼出旅行中的经验、学习和反思,镕铸成崭新的艺术结晶,在演出中与观众交流。旅行、排练、演出就成了布鲁克中后期生涯最主要的创作方式。
一场导演、演员和剧情间的三步舞
关于导演工作的本身,布鲁克也将它区分为三个部分:一、起步准备阶段;二、排演阶段;三、演出阶段。在起步准备阶段,布鲁克导戏总是从一种没有具体形式的预感或直觉开始(a formless hunch),也许像一股特殊的味道,也许像一种特别的颜色,当他对一个剧本有了这种感觉,他才确定要导这出戏。所谓「准备」意指走近他的原始意念和感受,让剧场设计中的场景、服装、颜色……,所有这些舞台语言,将他的原始直觉具体化,使「形式」能较具体地出现。但这还不是一个完成的样貌,真正的工作是和演员一起开始。
在排演阶段,布鲁克分为两个部分来讨论:一、导演和演员、剧本的部分。二、导演和设计、技术的部分。在演员/主题/导演三者的关系中,排演首需要提供出一个让演员自由自在创造的空间,主要的工作是要探寻剧本主题的意义。排演的过程,初期导演是采凡事开放的态度,等到创作的形式逐渐汇集成形,导演还要持续地激发、刺激演员,建立一种演员可以挖掘、探索的创作气氛,同时独自或与众人一起组织出整出戏的架构。接著,导演要辨认出戏已经涌现出的形式,在排演的最后几个阶段,演员需要照亮剧本隐藏的晦暗不明的区域,导演则要区分演员和剧本两者意念的差别,删除所有无关题旨的部分,突显剧中所隐藏的不同意见和厘清其寓意。排演最后阶段是非常重要的,导演催促演员摒弃所有多余的东西,做最后的剪接,使戏更紧、更密,直到让演员和戏中那种不可名状的精力顺利表现出来才肯罢休,要帮助演员看到并克服自身的障碍。布鲁克将之比喻为是一场导演、演员和剧情间的三步舞,呈环形向前,谁是领舞的人,要取决于你站的位置。
关于导演和设计、技术部分,布鲁克曾说,在演出中一项最早的关系就是:导演、主题、设计师,从早期极端重视视觉到从经验体认出排演过程的有机变化和不断发展的重要性,主张所有道具、布景、服装、灯光、音效、化妆的设计要与排演同时进行,不要事先定案或完成,才能不断修改以配合「发展中」的戏剧,设计的整体概念是和戏同时成形的,是一个「开放的」设计,越晚定型越好。
「一场演出结束后,到底留下了什么?」
至于演出阶段,布鲁克深信,所有形式的戏剧只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需要观众,戏剧是由观众来完成创作的,导演要在观众之间体察出观众变化万千、出乎意料的反应。同一出戏,在不同的观众中就有不同的意义和效果。最后,布鲁克问的仍然是开始的同一个问题:「一场演出结束后,到底留下了什么?」唯有当艺术家认为艺术是他们的天生需要,是他们的生命,并将这种感受分享给观众,他们写出来的作品,能在观众身上引出如饥似渴的感情来,这才能完成布鲁克所说的「必要的戏剧」,当下的戏剧事件(event)这才算真正发生,那种如生命本身般燃烧而飞逝的感觉,就在剧场中实现了。所有的研究、旅行、准备、排练,都只为演出中与观众的圆结合成一个大圆,在相遇中共同体会生命燃烧而后飞逝的感觉。
作者按:本文改写自笔者所著《布鲁克》一书,2000年,生智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