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完成于巴赫的器乐创作颠峰,其艺术内涵令人屏息。而要不是靠著巴赫夫人的手抄谱,这组经典之作也不可能穿越历史烟尘,重新让世人听闻迷醉。而当年约定成俗的速度表情等记号未曾留在手抄谱上,却反而让后世大提琴家有了无限发挥的可能……。
一七一七年德国的威玛,一位服刑四周期满的作曲家,带著他在狱中创作的四十六首合唱序曲出狱。坐牢的原因现在听起来很荒谬:因为这位作曲家想跳槽!他前后两任老板,彼此的宗教立场上宛若今日的政党对立。身怀绝技的作曲家被对手阵营挖角,在那个还没有什么「竞业条款」的年代,关起来吓吓他已经很客气了!经过这段「政治黑牢」之后,约翰.塞巴斯倩.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正式进入了为期六年,而且对于巴赫而言有两大重要意义的科登(Cöthen)时代。
横空出世的历史必然性
在科登时代,这位精力旺盛的作曲家,把所有的创作力几乎悉数灌注在器乐曲的领域。这些曲目,几乎都成为音乐史上同类的佼佼者或开拓者——诸如《布兰登堡协奏曲》(BWV1046~1051)、《平均律钢琴曲》第一卷(BWV846~869)、《小提琴协奏曲》(BWV1041~1043)、《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BWV1001~1006)等等。其次,巴赫的第一任夫人在此时过世。永不喊累的巴赫哀痛之余李代桃僵:与一位小他十六岁的女高音再婚。这位叫做安娜.玛黛丽娜的续弦除了夫唱妇随、敬业持家之外,她对巴赫,甚至对于音乐史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她是巴赫的专用抄谱师!
是以,巴赫在科登时代的器乐创作颠峰,造就了《无伴奏大提琴组曲》(BWV1007~1012)的历史必然性;而安娜这个历史的偶然,则为这阕伟大曲目能够重见天日,保留了一丝香火。
事实上,一提到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定会想到《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从现存《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安娜手抄本中,可以推测原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但是,既然是一对双胞胎,为什么小提琴兼有「奏鸣曲」(Sonata)与「组曲」(Partita),而大提琴就只有「组曲」(Suite)?其次,「数字低音」在巴赫的年代,不就大多透过大提琴这个乐器来担任吗?
同款不同命的孪生兄弟
在巴赫的时代,「组曲」有个约定俗成的组合规则,从同类型的《英国组曲》、《法国组曲》就可看出相同的配套模式:阿勒曼舞曲—库朗舞曲—萨拉邦德舞曲—吉格舞曲。在这样的架构下,通常在阿勒曼舞曲前面添加一首前奏曲来暖身,然后在萨拉邦德与吉格舞曲中穿插一首当代流行的新舞曲当作间奏(小步舞曲、嘉禾舞曲、布雷舞曲等……)。于是我们可以在巴赫的这阙《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看到以下的公式:
「前奏曲—阿勒曼舞曲—库朗舞曲—萨拉邦德舞曲—新舞曲—吉格舞曲」。
之所以采用组曲的形式,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巴赫当时的大提琴,独奏的机会不多,而且多半担任「数字低音」的角色。因为无论在音色、共鸣度、表现力各方面,古代大提琴都不可与现代大提琴同日而语。如果同样以奏鸣曲的形式来写作,时间长、架构大、主题严肃、大提琴声音又沈闷,恐怕数十年后的《郭德堡变奏曲》(BWV988),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但是这对无伴奏孪生兄弟,在际遇上却是「同款不同命」。自从巴赫逝世之后,大提琴组曲就一直不被重视,甚至被视为练习曲的范畴。也由于长久为人忽视,除了安娜的手抄谱之外,巴赫自己的亲手稿已经一如嵇叔夜的《广陵散》——「自此绝矣!」。
「硬体不相容」与「六经皆我注脚」
问题是这六首曲子,在现代还真有「硬体不相容」的问题。从文献中得知,前四首曲子是为了当时的大提琴所写,但第五首为了便于当时的演奏技巧,最高音必须调降一个音。而第六首的写作对象是一种五弦大提琴,据说还是巴赫自己的发明!对于现代的大提琴家,克服第五首的演奏技巧已经不是问题,所以根本就不需要调音。更甭论除了古乐派的特例,没人会特别制作一把五弦大提琴来演奏第六号组曲。
更有甚者,这些舞曲在巴洛克时期是一个共同的语言,速度与表情的选择是基本的常识,安娜的手抄谱上根本就不会标明。但是随著时间的推移,后代的演奏家甚至考据家却是一个头两个大!虽然经过德国的大提琴家Hugo Becker(1864~1941)重新审定,将原谱没有的表情、速度,以及有疑问的音符、指法等等,一一重新地规范下来。但对于后辈的演奏家而言,是该听从Becker吗?还是凭借著更高超的技巧、以及「六经皆我注脚」的自信,从干干净净的原谱中,直接向巴赫的灵魂追索?
西班牙少年与六个冰块的邂逅
故事终将有个结尾,这个结尾却滥觞于一次父子血拼行动——一八八九年的西班牙,有个巴塞隆纳咖啡馆三重奏的大提琴团员才十三岁。某日这位团员的父亲带著他上街采买,少年当天得到了一把大提琴;还有一卷看起来很老很老,从没听老师提过的六首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当天少年想必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得到了一生中第一把标准尺寸的大提琴,还有一份他可以在咖啡厅独奏的曲目。但是这位名叫帕布罗.卡萨尔斯(Pablo Casals)的西班牙少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在那个犹如「邦迪亚上校的父亲带他去找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古典音乐史上是多么重要的一天!
至于这六个伟大的冰块与伟大的卡萨尔斯,那就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