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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斯基说,常有年轻学子在音乐会后等著问他教不教琴,他都回答他们,「刚刚的音乐会就是给你上课啦!」(林铄齐 摄)
特别企画(二) Feature 如何与巴赫共舞?/透析《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独家越洋专访大提琴大师

米夏.麦斯基:演奏巴赫有千百种可能,没有标准答案

以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入舞的云门舞集,首度邀请到舞作使用音乐原版的演奏家,享誉世界乐坛的大提琴大师米夏.麦斯基亲临台湾,为《水月》现场同步演奏,这对舞团来说是创举也是殊荣,而对麦斯基来说,也是令他雀跃的全新尝试!作为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当代的主要代言人,麦斯基的诠释已经成为经典,本刊特邀知名钢琴家颜华容,独家越洋专访大师,一谈他即将与云门合作的心情,与对音乐、人生的深刻思考。

以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入舞的云门舞集,首度邀请到舞作使用音乐原版的演奏家,享誉世界乐坛的大提琴大师米夏.麦斯基亲临台湾,为《水月》现场同步演奏,这对舞团来说是创举也是殊荣,而对麦斯基来说,也是令他雀跃的全新尝试!作为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当代的主要代言人,麦斯基的诠释已经成为经典,本刊特邀知名钢琴家颜华容,独家越洋专访大师,一谈他即将与云门合作的心情,与对音乐、人生的深刻思考。

虽然俄语是苏联时期出生于拉脱维亚的麦斯基的「第一语言」,然而,将自己投奔西方的日子称为「生日」的麦斯基大师却已经习于以英文受访、思考;因之,此访问依大师的决定,以英文交谈。

Q:这是您首次与现代舞团合作演出吗?

A:是的。当然,我曾与芭蕾舞星合作演出圣桑的《天鹅》,但与整个舞团一起演出——当然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回事——这真的是破天荒第一次。尤其这次是要演出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对我而言将是全然崭新的尝试。但我满心期待这次演出,因为《水月》的DVD令我兴趣盎然,这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崭新的尝试,更是个挑战,也是鼓舞,但是我相信这次的合作演出将会非常成功!

Q:DVD里的舞告诉您什么呢?

A:就像所有的艺术,我个人认为每个领域的艺术——不论是舞蹈、音乐、美术…都很难以文字表述:不论说或写,艺术都难以言传。当然,有些人,他们就是专精于撰述艺术的文章、且成就斐然;但是,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专精此道者——我的语言,就是音乐;我的天职,就是将音乐所要表达的以音乐传达出去,而非言说道之。我非常赞同海涅(H. Heine)所说“Music begins there, where the words fail”(笔者按:海涅的原文为“Wo die Sprache aufhört, fängt die Musik an”,笔者将此拙译为「辞穷处,乐始兴」)我想这个意指,音乐是更高层、更高妙、甚至是最高级的沟通方式;因此,身为以音乐与人们沟通的音乐家,当然也包括舞者们——我们应感到无比地荣幸,因为我们能够以超越国界、文化、宗教隔阂的「语言」与世界各地的人们交流。这就是因为,艺术,是非常「大同」(universal)的。

《水月》DVD上的舞蹈令我非常感兴趣,我觉得整支舞看起来是很大的挑战,因为这是现代舞、编舞与技巧都是现代的,而巴赫的音乐却是三百年前创作的。

然而,我经常说,我个人认为,巴赫之所以被如此崇仰为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其伟大之处,就是因为他的音乐是如此地universal、如此通达而完备,足以跨越时空文化的疆界、甚至人类的认知的限度,你无法将之局限于「十七、十八世纪音乐」的范畴中。有人问我「你拉不拉现代音乐」,我总是说:「当然啊,我拉巴赫啊!」对我而言,巴赫的音乐历久弥新,即便是再过个三百年,一样不会减损其新鲜度。因此,将巴赫的音乐用于现代舞可说与我的理念不谋而合。

Q:如果将您与「云门」的合作演出,视为一种室内乐的延伸,是否恰当呢?

A:我想我不会这样比喻,因为对我而言这真的是全新的尝试,与我同台的是一整个舞团,而我将会演奏巴赫,我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效应;最好是演出完再问我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实在很想知道到底合作是什么情况呢!

Q:谈谈您和卡萨尔斯P. Casals的会面好吗?您曾演奏巴赫《第二号d小调组曲》给他听、并受其指导,这个经历有没有成为鼓舞您三次灌录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动力呢?

A:当面演奏并受到最伟大的卡萨尔斯指点,可说是我个人没齿难忘的经验;不过,我之所以对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如此执著,当然不只是一次大师课所致;事实上,卡萨尔斯的录音对我的影响大于那次会面。我十多岁就开始练这些组曲,随时年岁增长,我发现自己逐渐能够领略大师的诠释。就在我再次灌录巴赫组曲之前,我又把卡萨尔斯的录音拿出来听;那时我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对巴赫组曲的诠释、甚至对巴赫的音乐的想法,竟受到卡萨尔斯如此深远的影响!

这很重要,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大提琴家,我是唯一同时亲炙皮亚提郭斯基(Piatigorsky)以及罗斯托波维奇(Rostropovich)两位大师指点的大提琴家;然而,就像我常说的,我的老师不只这两位,就学习的角度而言,包括杜普雷(J. du Pré)、顾德曼(N. Gutman),以及许许多多大提琴家皆为我师法的典范人物;并且,不仅从大提琴家身上,在许多演出中我会得到许多的经验,从其他的音乐家、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形形色色的人身上,都可以学到东西;简言之,如果你的心胸开阔,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可学习的课题,不需三人行,人人皆可为我师!

Q:您也由自己的孩子身上学到许多吗?

A:当然,当然!我才刚刚与女儿(编按:Lily Maisky,钢琴家)合作演出三场音乐会,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出发到爱丁堡音乐节演出了。在与女儿合作演出之间,我们彼此学习。我也由合作的音乐家们:比如阿格丽希(M. Argerich)、鲁普(R. Lupu)等人身上获益良多。在音乐的合作过程中,我们互相学习、交换意见、「声」「息」互通;虽然我不能很有立场地以自己的经验谈「教学相长」,但我知道,老师们事实上能在教学的过程中学习更多。因为,当你必须要「教」的时候,你不仅是「给答案」,你必须不停地自问问题为何、答案何在;你要帮助人找到解决之法。

Q:但是若是没有立即的、甚或是你从未经验过的问题,比方,您曾经说过许多的技巧对您而言非常自然,万一有人怎么样都练不起来呢?

A: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全职教学生的原因。就技巧教学来说,我真的不会教,我也没有足够的教学经验,总有人是很能教这些的,而我自认天职与天分在于好好演出,我的演出、录音、录影可以作为其学习之资材。常有年轻学子在音乐会后等著问我教不教琴,我都回答他们,「刚刚的音乐会就是给你上课啦!」我深信总有人能由我的演出中获得什么的,因为我深信人人自有其天分、亦有其界限;世间哪有无所不能、万事无瑕的天才?人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最好的能力为何、而自己的关卡缺陷又是什么,千万不要幻想自己什么都会,却变成自以为是的傻子。

也因此我谨守大提琴演奏家的本分,我非但不教,也不跨足指挥——虽然好多音乐家都玩这套了——虽然我兴趣广泛,但我谨记在心,千万不要失衡:因为「质」远重于「量」;为此,我宁缺勿滥,less is better than more。

Q:所以,就算无法有机会受到您的指导,您也不介意人们您从的录音录影中「偷师」了?即便是上网在Youtube上「偷看」也无妨吗?

A:当然。我非常幸运,二十五年来能够一直与DG合作发片,至今我有大约三十五张唱片、若干DVD;大家如果喜欢、觉得有可取之处的话,大家可以尝试也这样,若有人觉得我有缺点,那也可作为负面教材,前车之鉴啊!我就常听其他演奏家的录音,除欣赏之外,也是自我永续教育;经此不懈地拓展、升华自己的音乐品味,强化自己的心灵;因为演奏家的心灵才是艺术表现之所据,而非手(注1)。在他人的演奏中听见的「好」与「新」,都令我跃跃欲试,当然别人已经犯的过错就应引以为戒。

Q:为什么史坦(I. Stern)建议您去上室内乐课呢?您先前的访问中提到这点,令我觉得很讶异呢!

A:喔,那时史坦的意思是建议我多参与室内乐演出,而我们在那个年代在莫斯科音乐院演奏室内乐的机会的确不多,但我后来有长期合作的室内乐伙伴、并且受邀参与各主要室内乐音乐节;经由室内乐演出,我接触到许许多多我从未演奏过的曲目-学得愈多,愈觉自己的粗浅,学海无涯啊!或许再等个二十年,我也许会想教吧?但绝非现在。

Q:不过我在莫斯科音乐院的时候,觉得学院还蛮重视我们在室内乐方面的表现…

A:这应该有世代上的差别。我在音乐院的时候是一九六六、一九七○年代,我赢得柴科夫斯基大赛之后就进入莫斯科音乐院(注2),那时候我的室内乐合作伙伴是克雷曼、鲁普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已经是国际大赛的得奖主,几乎都忙于独奏演出,实在没有多少时间用于室内乐。当然室内乐课程的确存在于课表上,但由于分身乏术,室内乐的演练只好退居次位。现在想来实在是很可惜,室内乐实在是非常非常地重要,所以我现在拼命地弥补啊!

Q:如果小孩子问你「音乐对人类有多么重要?音乐不能吃又不赚钱,到底有多重要呢?」你会怎么回答呢?

A:喔,音乐当然是绝对很重要的。如果想靠音乐赚钱,你不见得需要非常专业、非常杰出的。如果想当专业的音乐家,必须从小开始,等到十九、二十岁才想立志要当专业音乐家,为时晚矣。当然人也可以学音乐只为喜欢音乐而以此自娱。

我非常希望我的孩子能成为专业音乐家,但若他们有所决定不以此为专业,我也能尊重。我所在乎的,是他们一辈子都能享受音乐;因为我相信任何一种领域的艺术,不论是音乐、视觉艺术、舞蹈、电影、文学…都促使人心更加聪颖细腻、皆能触发人类性灵的提升、强化人类天性中的「善根」。今天我们眼见世界上仍有烧杀掳掠、战争人祸,每天都有。由此可见,青少年的教育过程中艺术欣赏教育的重要。

Q:您对多样文化薰陶的看法如何?

A:多接触、接受「异类」文化对人类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我昨天凑巧看到一个BBC的节目,谈到最纯种的狗事实上不比杂种狗健康,那种在街上混的狗其实比最最纯种的狗强壮、有抵抗力。人也是这样,不论是生理上的「混种」或是文化上结合不同…我自认自己相当「四海」(cosmopolitan):我出生于曾经隶属于苏联的拉脱维亚、在俄国受教育、投奔到以色列,我现在住在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一个非常「欧洲」的地方…我拉义大利琴、用法国弓、德国弦;我开日本车,戴印度(印地安?)项链、瑞士表,女儿在巴黎出生、大儿子在布鲁塞尔、而小儿子在义大利出生…我可以这样一直讲下去;不过重点是,我一直都在绕著世界跑,一直有机会遇见来自各种文化、有不同信念的人。

人性最大的问题在于因害怕而产生敌对。人们害怕不同的人、害怕彼此不同之处,其实我们应该拥抱彼此不同之处…。

Q:人们若更有自信或许就不会有这种敌意?

A:正是如此!人们应该互相学习、交流,就是因为不同,所以有可资借镜之处。你看,历史上如此多战祸纷争,往往因宗教、政治信念、意识形态不同而起,追根溯源,不都是因为畏惧彼此之异而起嫌隙所导致的吗?

我当年之所以义无反顾地逃离苏联,就是再也无法接受仅因看法信念不同,即视彼此为死敌、非得弄个你死我活的社会。现在我过这种能够自由地到世界各地演出、同时也接受各地不同文化洗礼的生活。

在音乐上也应持同样想法,例如,演奏巴赫有千百种可能诠释,没有哪一种诠释是标准答案。当然若有人坚持他的方法就是唯一的、最棒的,那也没有关系啊!但是我是非常支持多种、变化、尝试的。当我第二次录巴赫《无伴奏组曲》时,我练琴时就用MD来录音——那时MD刚出品,我对这些新的科技产品很感兴趣——我大约录了三十次,然后在MD上重新将每一首舞曲三十次不同的录音并列,真是令人诧异!一首曲子不同时候的演出听来却两样。我深深体会,一首音乐作品真的有许多不同诠释角度,而反过来说,也因为这是巴赫的音乐,而有多样的可能性;正像是一颗闪亮的钻石,本身已经有许多切割面,而因为光线的不同,光芒就显得更加变幻莫测。

我演奏时,是以「我对巴赫音乐的看法」与观众对话,观众听到的是「我的看法」,没错,这样相当主观;但这种主观是必要的,因为我相信所有的演奏者扮演的是作曲家与聆听者之间的信差,所以我深信,最伟大的音乐家的特质之一,是尊重作曲家与聆听者,而非自尊自大地想用音乐来展现自己的过人之处。我们作为演奏者,应反躬自省是否以谦卑面对音乐专业;先尊重作曲家的意念、尊重聆听者,接著,如果这个演奏者够大方、愿意与聆赏者分享,那么我相信所有聆听音乐的心灵都一定会被感动才是。尤其是古典音乐范畴的音乐家们更应该谦虚,因为我们所演奏的可不是自己创作的曲子,而是经过时间淬练的天才音乐家们的杰作啊!

音乐家应服事音乐,这才是我们的天职!

 

  1. 笔者按:仅技巧的表现
  2. 指的是研究所阶段,麦斯基的大学阶段毕业于列宁格利乐音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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