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必须要发生,那么语言让我们反思过程,双方的大段独白织成哲学的对话录,《在棉花田的孤寂》是戈尔德思此类文本的巅峰之作。开头指示,作者即以「非法交易」题点本戏。「故事」随交易关系铺陈交锋乐章:商人向路过的顾客搭话,进而展开对欲望的辩论。就在言语已无能负荷彼此的较量,结尾悬落在顾客的问句:「那么,用什么武器?」。
两厅院国际剧场艺术节
台湾人力飞行剧团-戈尔德思《在棉花田的孤寂》
6/11~12 19:30
6/12~13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88
如果你闯了进来,便无路可退,在这不明确的空间,欲望让你撞见陌生的自己,孤独游荡于旷野,必须竭尽所能地搏斗。这是戈尔德思的剧本世界,也是城市的任一路口,不问你为何来到,端看你如何辩护。
法国剧作家戈尔德思(Bernard-Marie Koltès,1948-1989),二十岁时看了《米蒂亚》的舞台演出,惊摄于语言穿透的力量,便决定以剧本创作为志业,此后著作不缀。以严谨缜密的结构逻辑、象征隐喻的手法、高度琢磨的语言──揉合古典文体与街头黑话,及强烈的批判与实验精神,刻画生活于冷峻都市的孤寂、欲望、恐惧与暴力,戈尔德思经营文字的张力与原创性,在八○年代掀起时代的革命性风暴。当他身于病榻,仍穷其精力,完成最后著作《侯贝多.如戈》Roberto Zucco(1988),临终前一如过往,向这世界力投刺眼的未爆弹。
「交易」贯串整个文本,是人性关系的隐喻
对戈尔德思而言,如戈是当代的神话英雄:杀人与逃亡不为任何理由,就像一头火车奔岀轨道,没有动机,而是命运。他也是这般看待《在棉花田的孤寂》Dans l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1985)中,商人与顾客的相遇。命运,让两人必得在贫乏沉默的土地上相遇、敌对,战争,不需任何动机。
如果死亡必须要发生,那么语言让我们反思过程,双方的大段独白织成哲学的对话录,《在棉花田的孤寂》是戈尔德思此类文本的巅峰之作。开头指示,作者即以「非法交易」题点本戏。「故事」随交易关系铺陈交锋乐章:商人向路过的顾客搭话,进而展开对欲望的辩论。就在言语已无能负荷彼此的较量,结尾悬落在顾客的问句:「那么,用什么武器?」
「交易」贯串整个文本,是所有相遇后的第一动作,也是人性关系的隐喻。「唯一的边界存在于买主和卖方之间,但不明确,双方皆有欲望与欲求之物,同时既凹陷又突出」,透过商人之口,戈尔德思直指人性关系遭现代社会简化为买卖的商业关系,变成唯一的生产动能。《在棉花田的孤寂》以商人和顾客的关系,来界定两个角色的抗衡,无论他们的身分如何流变,始终都是前者驱动,后者反击。
戈尔德思曾为这两个角色的相遇作了一个譬喻:如同一条河流过一座燃烧的森林,水与火彼此轻触,但水被判决必须要将火溺死,而火遭强迫要将水蒸发。既然身体搏斗无可避免,语言交锋便是争取或拖延时间的必要交易手腕。如同正反双方的辩论,商人勾引和压迫,顾客否认和瓦解,两者其实同样世故地角力语言,语言即是策略、即是武器。两者的独白/对话,相较于一般戏剧动作的推进功能,更在于意义和概念的延伸。因此戈尔德思选择肢体暴力发生的前一刻,有趣的不是「为什么」,是「如何」。我们也许从某一问题开始,却可能被引导至另一问题,那么我们是如何改变了观点呢?语言的论证,为我们揭示内在的逻辑和自我反思。
冲突撞击的语言,正能传达讨论当代的欲望深渊
这个创作核心,在文本中,以两段独白并置的冲突造成音乐性和双重意涵。端庄典雅和下流猥亵交叠岀口白的乐句,展现了各种族群语言的撞击,也打造剧场的韵律。他自陈创作的根源,是生自法语和蓝调的交汇点。法语和蓝调,一如他安排两个角色为白与黑的对比,在剧场中对立却依存。这种矛盾的依存关系,也是语言中的双重意涵,同时指涉事物本体及其反面,暧昧语意的蔓延,如同逻辑的迷宫、概念的丛林呈现语言的晕眩,而华丽的意象堆叠构成行动的能量。
这样的语言正能传达讨论当代的欲望深渊。现代社会的欲望和我们个人无关,并不呼应生存的匮乏,而是如工厂的生产线自行运转,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因此称欲望为「欲望机器」(Machine désirante) 。商人说:「来唤起欲念,强迫欲念有个名称,把欲念拖下地面来,给它一个形状和重量。」由于没有明确的欲求之物,欲望方能无限滋生。
非法交易引领我们看见在城市里流窜的欲望,特别是在那些「中性、模糊,原先并不是作为商业用途的空间」,如同城市里空白的一格。仓库、车站、地下铁等,这些都是戈尔德思甚感兴趣的场所,因为废弃被忽略,或过于流动而暂时的空间,反而彰显冷漠都会的荒芜感。法国人类学家马克.欧杰(Marc Augé)对此提出「非场所」(Non-lieu)的概念, 因为这些空间以效率为主,功用只在于交通、沟通与消费,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一群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自我的主体性在这里,也于是始终匿名、悬宕。这也许是戈尔德思运用这些「非场所」的意象,本来即在此或乍来者,都没有自身的历史也无需理由,因为在茫茫公路上,每个人都是永恒的过客。
剧场的暂时性,传达了未完成的残酷
著迷于码头边的废弃仓库,戈尔德思认为这种建筑拥有完整的结构、机动性高的空间,我们可以任意改变它的功用和形式,在其上赋予一层层的意义。空荡无用的仓库对他来说,就像文本结构的隐喻,「非场所」的性质恰巧可以对照剧场空间独有的暂时性。电影或小说带我们去旅行,而剧场却在此地度量我们的沉重,角色在剧场相遇就得被迫相视、被迫交谈。因为这个非场所的空间,它是商人所言的「散步于棉花田的孤寂」,也是顾客认定的「三条鲸鱼背上沉浮的世界」,剧场的暂时性,传达了未完成的残酷,让我们看见欲望机器如何耕岀一亩荒芜之田,戈尔德思的创作写就了城市空间寓言,创造二十世纪末的孤独神话学。
剧场先探
五名演员扮两角 诠释欲望流动的结构
黎焕雄以声部调度 还原戈尔德思剧作语法的碎裂
黎焕雄与戈尔德思《在棉花田的孤寂》的交集,始于一九九五年,当时他正与河左岸剧团的演员展开一对一的工作,就在这个看不到尽头、也没有目的地的计划中,鸿鸿引荐了这个文本给他。不久之后,黎焕雄收到了留法戏剧学者杨莉莉用稿纸誊写的翻译剧本,他和演员两人一读,立刻被戈尔德思繁复深遂的文字气味吸引,却也立即停止了工作。「一方面是以当时的演员条件,不可能完成这个剧本;一方面害怕再继续工作下去,会陷入剧本中两人关系幽暗和绝望的境地,再也走不出来。」
虽然晚了十五年才将演出付诸实践,但期间这个剧本就像鬼魅般盘旋,如影随形。「戈尔德思以新古典文体,完成了这篇哲学性的辩证独白,趋近于我自己在书写上的文字风格偏好,也有不少人在国外看了法国导演薛侯(Patrice Chereau)的版本,跟我形容演出非常接近河左岸的味道,再加上始终没有看到接近我理想中的搬演版本,让我终究没有把这个剧本放下。」
要趋近戈尔德思,黎焕雄认为,语言的转译和重现是最大的挑战。「法文有十二种语态,三分之一只存在于书写里头,不用于日常口语的表达使用;这个剧本有非常大的篇幅是以书写的文法构成,甚至掺杂了古法文,创造出一种非日常性声音语境的异质感。在法国,演员可以将台词一字一句不更改地内化演出,然而,中文版本经过更动、转译,在执行上,或许可以选择让语言更可被理解,拉近文本和观众的距离,但我以为那是距离戈尔德思更遥远的判断。」黎焕雄强调,也许形式上没法重现,但透过突显戈尔德思文字的碎裂感、音乐性的声部调度,更能掌握原著中苍凉的意象和巨大的孤寂感。
全剧两个不具名的角色,一位是商人,一位是顾客,黎焕雄用徐堰铃、Fa、梁菲倚等五位演员轮流诠释,分化出多个自我对峙攻防。黎焕雄说,就像戏中一句令人瞠目结舌的比喻:「没有一个性器官会在长久的等待之后,还待在同一个地方。」欲望也是一种流动的结构,商人和顾客是相对位置,而非绝对。在空间上,实验剧场被处理成一处工业、金属感,如老华山的废墟,呈现欲望机制生产、斗争之后残存的破败。
「这是一篇用对话录形式写成的论文,关于爱与死和存在的孤寂,力量巨大如两艘邮轮对撞,没有被揭露的高潮之后的结局是死亡。」面对生存的绝对命题,迈入剧场第二十五年头的黎焕雄认为,无法完成,也不可能完成,就像剧本最后的台词「爱不存在、爱不存在」,到底人到了什么境界,才有足够资格、重量说出这句话呢?
文字 廖俊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