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对电影与剧场最粗浅的区别为:电影以空间上的自由运动见长,而剧场强调同时性的现场;时至今日的媒体社会,若以此角度来看,剧场面对影像的无所不在与虚实混淆,是否依然能以血肉之躯的「在场」,作为剧场的艺术独特性?一个世纪过去了,影像依然魅惑,表演艺术和录像也有更多交集。从最初电影挪用剧场概念,而至剧场导演以电影省思剧场的叙事手法,两者相互交织冲撞、开出多元路径。
当卢米埃兄弟(Louis & Auguste Lumière)带著《火车进站》的短片到巴黎放映时,火车驶近的画面曾让观众紧张得起身;然而不过几年光景,巴黎人的时髦活动之一便是到咖啡馆里看电影,新闻纪实或旅游影片,带他们从银幕上出发到远方。电影无庸置疑地征服廿世纪初一双双渴望的视线,一如照相术初发明之际,电影创造镜像般的动态真实,却如梦似幻。
电影新奇、刺激感受,也撼动艺术界的美学争论。例如,法国剧场大师亚陶(Antonin Artaud)为电影的可能所著迷,于一九二七年的文章〈巫术与电影〉中,将电影视为具体呈现无形心灵的最佳艺术;却又在演出多部影片后扬弃电影,进而提出「残酷剧场」的思考。因著相近的叙事和戏剧性等特征,电影与剧场是可亲的兄弟亦是相斥的敌手。如同绘画面对摄影的挑战,反而自印象派开启了现代艺术的新途径;剧场导演在此转捩点上,也重新思考剧场的美学定位。
一般对电影与剧场最粗浅的区别为:电影以空间上的自由运动见长,而剧场强调同时性的现场;时至今日的媒体社会,若以此角度来看,剧场面对影像的无所不在与虚实混淆,是否依然能以血肉之躯的「在场」,作为剧场的艺术独特性?一个世纪过去了,影像依然魅惑,表演艺术和录像也有更多交集。从最初电影挪用剧场概念,而至剧场导演以电影省思剧场的叙事手法,两者相互交织冲撞、开出多元路径,在此仅能介绍其中几个关键。
剧场与电影的双身关系
刚诞生的电影,由于影像记录保存的特点,拍摄主题多为日常生活风光或是旅游猎奇,想要转而述说故事时,自然而然便进入剧场这个戏剧的传统。于是早期电影多予人舞台剧记录片之感,沿用经典剧目、演员、布景概念等,剧场几乎是电影创作的资料库。曾为魔术师的法国电影导演梅里叶(Georges Méliès),拍摄于一九○二年的幻想作品《月球之旅》Le Voyage dans la Lune,便巧妙融合剧场与戏法于电影画面的构成,在电影草创时期就实验了魔幻效果的可能。出身剧院,梅里叶将电影视为舞台奇观的完善,电影特技则是魔术的延伸。
德国导演维奈(Robert Wiene)的《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则以扭曲的几何空间、诡异光影与视觉符号,延续表现主义的舞台风格。当时的剧场样貌因此在电影史里留下记录。更不用说,来自歌舞剧院的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借助电影提炼默剧,排除在舞台上必须照顾观众而延长笑料的节奏羁绊,银幕里的纯粹空间,能将喜剧的情境和动作表现得更精准。另一方面,电影在空间与时间上的推移,可自由诠释,创一断裂跳跃、逻辑不连贯的空间语法;而剧场表演因处于同一现实空间,转换上必须要有一定的使用逻辑和延续性。电影的出现似乎完整了戏剧自由,叙事策略也和小说较为相近,不但能切换观点,还能表现意识流。
追寻身体能量与舞台蒙太奇
亚陶当时正对通俗剧场的表演感到厌烦,认为演员只是一具会说话的皮囊,无法传达隐形的力量。而电影却能散发一种出神的氛围,有如梦的现象,好比「通灵」的媒介。可是很快地,他便觉得,电影一旦被拍出来、定型后,只不过是部死掉的电影,「在机器那头,永远是深渊和虚无。」亚陶于是宣布与电影决裂,从东方剧场和仪式中寻找新的剧场身体,追求神秘、全然的感官冲击与饱满能量。电影的经验,让亚陶回头思考剧场的原始力量和身体性的存在,只有在剧场里,才能在每一次的演出中获得有机的改变。电影将亚陶从剧场里拉出,再将他推向「残酷剧场」。正当某些剧场创作者想挣脱写实主义的滥觞时,电影的挑战却也帮助他们反思并开创剧场实验。
亚陶原希望电影或能实践他的美学,最终发现还是得回归剧场本质。不过同时代也有其他导演选择向电影取经,运用电影技巧为剧场创新表现手法,例如:文本或场景的剪接、拼贴与跳跃,时间的倒叙或并置等。剧场因电影的冲撞,不再固守写实主义所坚持的「生活切片」,反而打破原本剧场极力营造的真实的幻象,让剧场成为一现实问题的辩论场所,或是表演美学的实验场域。
德国导演皮斯卡托(Erwin Piscator),于一九二○年代主掌柏林人民剧院,提倡「无产阶级剧场」作为对抗阶级与异化的政治工具,曾和布莱希特合作。皮斯卡托认为电影能将琐碎日常的片段抬升至历史层面,一如他在舞台上使用七分钟的影片投影,概述八年的社会变迁,具体呈现角色的个人处境。他的作品充分运用电影的叙事概念,除了影片剪辑外在环境,亦利用旋转舞台,以快速换景的方式,达到剪接效果。他也让投影和舞台上的事件互相对话,电影代表过去与未来,而剧场就是现在,联手成就史诗格局。皮斯卡托甚至在舞台布幕上,投影自己的侧脸,以示作者表达主观意见。
在莫斯科的梅耶荷德(Vsevolod Emilevich Meyerhold)也提倡剧场电影化。喜爱卓别林的梅耶荷德从连拍摄影、马戏杂耍、偶戏等归纳出一套表演美学:「生物力学」,以强调身体表现的张力与节奏;而建构主义式的舞台设计,则制造出特写与动能的切换效果。曾经是他学生的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便延续其概念于电影中,发展出「杂耍蒙太奇」,拍出令人惊艳的《波坦金战舰》Bronenosets Potyomkin,奠基蒙太奇理论,是剧场与电影相互影响增进的例子。
奇观社会的镜头象征与虚实并行
廿世纪下半叶,剧场除了以身体、材质等,强调物质性的存在感,影像使用也愈趋频繁熟练。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处理多线叙事的剪接并置与串连,科技运用加上灵活的场面调度,不断变换观点与逻辑,在剧场里制造出有如电影的流动感。电影成为大众流行产业,向来采取批判姿态的海纳.穆勒(Heiner Müller),在剧场里挪用拼贴电影银幕中的经典形象,借以探讨意识型态的冲突。现执掌柏林人民剧院的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便承袭了皮斯卡托、海纳.穆勒等对影像与剧场的思考脉络。
电视的普及让镜头成为现场直击的媒体,观众无需出门也有「在场」感受。廿四小时的任意播放,将世界影像化;虚实混淆的碎裂影像,形成不断生产复制撷取的循环。卡斯多夫便利用电影与剧场的关系,省思奇观社会。他的作品以好莱坞电影画面作为引文,如同电影亦遭电视分化,观看即消费。演出中演员会到后台拍摄影片,即时投影到舞台前缘的布幕上,前后进出,犹如真人实境节目。卡斯多夫以舞台和投影并陈,呈现受镜头包围之人的脆弱与依赖,观众亦重新审视辨别虚实的感知。录像手的存在提醒媒体社会的镜头暴力,摄影机同时是一具窥淫与暴露的现代机器。
英国导演米切尔(Katie Mitchell)几乎反其道而行,舞台本身即是电影拍摄片场,各种装置区分戏剧空间、音效、服装等区块,被称之为「解构剧场」。现场即席拍摄、剪接投影,大银幕上的情感浓厚、氛围梦幻,舞台上则呈现组合调度的工作思维。米切尔以幕前幕后、虚实并列、电影与剧场同时演出的手法,突显了组构与解构的依存关系。
从表演风格、叙事策略、时空转换等,电影和剧场互为彼此的素材与形式混种的对象,如今,影像使用还牵涉到科技艺术的结合可能。而无论是电影感或剧场感,剧场创作者始终要思考的,还是人被什么样的世界所包围、渗透,剧场要如何提出诠释与感知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