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国岛乡村来到东京、原本想当漫画家的垣内友香里,却在到了东京、接触剧场之后,一头栽入了这个世界。一边打工一边参与剧团的辛苦无法阻挡她的梦想,她也在身体表演的领域得到了表现的满足……但三一一震灾的发生,让她重新省思艺术的意义与自己的剧场生命……
垣内友香里,一个在东京生活的「前」剧场人。
垣内,日文发音是kakiuchi,我们都习惯叫她Kaki。Kaki出生在四国岛的小乡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漫画家,直到准备大学考试时才暂停画漫画。没想到从乡下来到东京之后,意外地接触了漫画之外的「世界」,竟然就把漫画给忘了。而深深吸引她的这个「世界」,正是都会中充满想像空间的舞台艺术。于是Kaki便加入了演剧研究会,正式地开启了她的剧场生涯,算一算已是廿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只是个大学生。
为了所爱 不计酬地无悔投入
当时她最喜欢的剧团是「黄色舞技团2」(现称为OM-2)(注1),大学毕业之后她便想要进入这个剧团工作,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入团的方法,于是便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参加了冈本章(注2)的「练肉工房」,成为该团的第一期工作坊学员。就这样,她一边上班,一边在每个星期天参加工作坊,如此的生活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之后,她便开始担任导演助理的工作。
就在这个时期,Kaki开始接触了大野一雄与观世荣夫所主演的戏,她开始浸淫在大野一雄的舞踏世界里,成了标准的大野迷,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重大的转捩点。因为她其实一直很想尝试跳舞,却总是因为没有任何舞蹈经验,又自认运动神经不好,所以一直没有信心开始学习跳舞。直到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参加了大野一雄的舞踏工作坊,才终于开启了身体表演的大门。当时冈本章剧团的工作相当忙碌,尤其导演助理的工作内容比演员训练本身来得更加繁重,最后在两难之下,她毅然决定离开冈本的「练肉工房」。
在东京大概有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剧团,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有很多的小剧场演员依然是不计酬地演出,他们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一边打工一边从事剧团活动,而因为演出期间需要密集的排练,所以还不能找固定的上班族工作。此外,有些剧团为了不让制作费产生太多赤字,会要求团员吸收「ノルマ(noruma)」(这个字来自于俄文的「Норма」,其实就是业绩的意思),剧团会规定一位演员需要自行卖出廿到卅张的戏票,如果卖不出去这些票券就得自行吸收。但即使如此,很多生活艰困的演员就算饿肚子也都想要成为剧场的演员,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心境呢?王子小剧场的艺术总监玉山悟表示:「以积极面来看,戏剧演出从无到有只需要短短的两、三个月便能够在小剧场发表,演员可以马上得到称赞或是肯定;另一个较负面的想法,你可以不是个钢琴小神童或是芭蕾小天才,只要你敢秀,你就可以什么都不会地进入剧团,一身光芒地站上镁光灯的舞台。」
一场震灾 重新思索表演的意义
当时「Store House」(注3)正在招募前往韩国公演的演员,由于Kaki那个时候的梦想是能够到海外参加公演,所以当她离开「练肉工房」之后,她便马上加入了这个以身体表演为主的剧团。虽然该剧团的表现形式并不是舞蹈或是舞踏,但对于以身体表演来进行演出,对她来说仍然是非常有兴趣的。于是她在「Store House」一待又是四年,当然,期间去了许多海外的国家参与公演。
四年之后,Kaki想跳舞的心情更强烈了,于是在离开「Store House」之后,她参加了「伊藤Kim」(注4)的舞蹈工作坊,并且签下了一年的契约,成为该团正式的舞者。之后她自己也开始进行舞蹈的创作,同时也参加了「大桥可也&舞者们」(注5),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进行演出活动。
不过目前她停止了所有的公演活动,主要原因是二○一一年的日本东北大地震所带给她的冲击。当时她正在高卅几层的饭店餐厅里工作,由于大楼是耐震结构的建筑,所以比普通的大楼摇晃得更厉害,大量的餐具与玻璃杯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她当时心里想著,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不过因为要保护客人,所以她冷静了下来。
所幸东京并没有传出重大的伤亡,不过之后的几个月她便过著没有工作的生活。虽然仿佛厄运连连,但却是她重新思考人生的一个机会,她认为自己的人生中不能少了舞蹈,但是,她究竟能用舞蹈来做什么呢?她开始思考如果要帮助受灾的人们,她似乎只能用舞蹈的方式,但是,应该要怎么做呢?
与大多数的艺术家相同,她来到福岛县的避难所,以慰问的方式为灾民们跳舞。很多艺人或是艺术家都会去灾区进行慰问,有名的歌手还会在灾区开演唱会,然后把所得捐给灾区。但是,Kaki心中矛盾的是,这些灾民们真的会来听演唱会吗?如果真来了,他们的心真地会得到疗愈吗?他们真的需要这些吗?实际上,灾民们也不喜欢那样的慰问,来到避难所慰问的艺术家,多半是为了自我满足而进行这样的慰问演出。她不认为那些失去家、失去亲人、失去所有的灾民,会想要在这个时候接触艺术,如果这时去灾区作演出就有可能是强迫灾民们坐在避难所里看演出,在心情、身体、金钱并不从容的情况下,艺术是无法产生共鸣的。
放下「表现」 学习当一个舞蹈老师
面对当时的情境,Kaki开始思考一路走来的路,并且开始检视自己的内心。她心里想著,如果要以舞蹈来帮助灾民,应该要用怎样的方式才适切?然后她想到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把灾区的舞蹈家带到海外去演出,让他们去做自己的创作。于是二○一二年的十二月,他带了一些灾区舞蹈家去上海公演,隔年又到了北京公演,这个演出引起了很多观众的共鸣,甚至跟着一起落泪。他们的演出不但感动了观众,同时也让他们自己得到了疗愈。在这样的过程中她开始确信了艺术的正面意义,于是她决定停止进行自我满足的艺术创作。
经历过这些事之后,她决定与「表现」保持距离,当个「前剧场人」,开始从头学习舞蹈的技巧,现在她是舞蹈学校动画舞蹈专业课程的学生,希望两年后可以成为一名正式的舞蹈老师。
注:
- OM-2,1987以真壁茂夫为中心开始创团,是一个持续以实验性与前卫性创作的剧团。尝试以打破舞台与观众之间镜框的舞台装置,以及结合影像、现场录影机的投影,发表了各式各样形式的作品,特别是创团代表作《ZOO》,大胆地将观众关进笼子,让演员看著观众的眼睛持续了十分钟,因为被观众质疑「这也算是戏剧吗?」而受到热烈讨论与瞩目。1994年开始参加海外艺术节的演出,隔年获得「开罗国际实验戏剧节」的最优秀作品奖。近来的作品完全排除剧本,去除掉透过语言的所有题目、慨念与方法,以即兴练习来进行创作。作品不在提示美学的优点,也并非进行什么行为,更拒绝以语言解释或分析意义,只是一味与自己对抗。
- 冈本章,1949年生于奈良,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演剧科毕业。大学入学的1960年代末,社会文化开始活跃,戏剧在全世界产生了大运动。于是他一头栽进被称为地下小剧场的现代戏剧及舞踏的世界,甚至于连能剧、歌舞伎等等的传统戏剧都学习。接着由于自己非常想尝试,在学生剧团时代后的1971年组成「练肉工房」,现为明治学院大学的教授。
- Store House Company,1994年由剧作家兼导演的木村真悟所设立。不受既有戏剧形式约束,持续摸索现代戏剧的新样貌。1998年开始发表《箱》、《绳》、《Territory》等作品,演员并非以台词构筑故事,也不是扮演故事中里的登场人物,而是透过演员与舞台装置之间持续不断的「运动」而创造出舞台空间。舞台装置会随著演员的移动而产生变化,舞台空间也因而随著持续改变,演员无法安住于舞台所产生的「意义」或「故事」,而是为了揭示出舞台被刻画的「意义」或「故事」,持续不断地「运动」。
- 伊藤Kim(伊藤キム)1965年生于爱知县,四岁时眼睛受伤,所以一直以戴黑眼罩的海盗造型出现,中央大学文学部哲学科休学后,1987年开始向舞踏家古川杏子学习。1990年开始独舞活动。2007年创立新「光辉未来」,日本的新生代舞踏家。
- 大桥可也&舞者们(大桥可也&ダンサーズ),是透过学习土方巽直系舞踏编舞法的编舞家大桥可也所组的舞团,以东京为主要活动据点。
台湾剧场人的东京观察
走到「地方」创作 东京剧场人激荡艺术能量
文字 刘亮延 李清照私人剧团感伤动作派艺术总监
在东京认识的剧场圈朋友,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好几个「地方」与「社区」,而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外地朋友的生活」与他们自身的创作始终保持有相当平衡的关系。即便是主观的,甚至是没有明确的公共利益诉求,没有所谓社会福利的反馈,每一个创作者、编舞家、导演,各自把自己创作排练的模式拿到不同的地方,借以接触不同人,经营不同的生命连结。
与日本艺术家工作的过程中,我相当讶异于艺术生产模式与地方社会的主动关系。甚至回台湾以后,重新开始思考社区营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似乎,在台湾各行各业这几年无不高举「青春新秀」、「台湾之光」等口号的氛围里,没有人有多余时间去审查早先十年的「艺术下乡」该已经播下的种子,到底有何发展抑或停滞不前。而现如今千篇一律的「媒合驻点」,说到底的初衷也仅是为了少一点蚊子馆。少了艺术创作者的主动性,空间使用这件事就只会剩下填不完的稽核表格。
到他处创作引发的高度艺术动能
或许由于日本幅员广大,从南到北文化的多样性丰富,往往对于东京的艺术家来说,换一个城市就会感受到很大的不同。也或者政府在这部分没有什么补助政策,因此,无论由地方团体,抑或是城市艺术家自主发起的驻点创作,能够有很高的艺术动能,对艺术家有所反馈,对地方民众亦然。
野添征尔(1975-)在二○一二上半年几乎每周往返东京与广岛,他在广岛一个剧团(演剧引力广岛)重排一个二○一一年的作品,关于失踪老人的故事《Galapacospaco》(ガラパコスパコス)。我第一次看到的版本,就是这个广岛剧团的版本。奇妙的是,这些来自广岛的素人演员(表演爱好者)一丝一毫没有生涩感。而这个从老人失踪,延伸而出的几个家庭成员之间内部关系改变的故事,野添征尔在剧场实践的层面上,把他自身的想法、世界观、创作排练的模式,从东京带到广岛。而广岛的演员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当代舞踏的艺术家川口隆夫(1962-)每年皆有金泽市、冲绳等地创作、举办工作坊的规律行程,他有一个持续发展多年的独舞计划“a perfect life”系列,就在这些外地驻访的历程中进行与发表。山县美礼(1979-)与松冈大(1982-),等几个来自大骆驼舰或山海塾的舞踏演员,自发性地会在空余时间,找个东京城郊地的闹区街头进行「售票」的演出。
经营不同的生命连结
我在东京认识的剧场圈朋友,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好几个「地方」与「社区」,而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外地朋友的生活」与他们自身的创作始终保持有相当平衡的关系。我要说的是,即便是主观的,甚至是没有明确的公共利益诉求,没有所谓社会福利的反馈,艺术家穿梭在不同的地方民众之间,在自己的家之外,发现并经营著其他许多不同的家。每一个创作者、编舞家、导演,各自把自己创作排练的模式拿到不同的地方,借以接触不同人,经营不同的生命连结。
如果剧场创作者,需要从各个不同的「地方」去吸收、搅动并自省。那么现如今这个「地方」是国族主义的、民粹主义的,还是艺术主体的。而关于活化「地方」的文化政策,到底是功利主义的、官僚封建的,还是居民自发的。而当我们思考到这些问题,我们便会发现,其实台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好几个世代的艺术家必须吸收转换。即便在经济萧条消费力衰退二○一二年的东京,这都是一个每天只能吃泡面,嫌便利商店啤酒太贵的导演或演员不会放弃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