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的血腥与色情,从文艺复兴、巴洛克,跳跃到十九世纪的现代戏剧与音乐,从斩首意象的渲染,到圣人头颅的悲剧性,莎乐美的人物典型,跳跃到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妖姬,在爱恨的情结交织中,散放夸饰欲望与嗜血的极端之爱。
《莎乐美》这出王尔德的戏剧,及理查.史特劳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同名德语歌剧《莎乐美》里的女主角,为希律王跳著七纱舞,又捧著施洗者约翰的头颅亲吻的女子,以及在历史上令人混淆的希律王和那不伦关系的王后希罗底的故事,早已将《圣经》故事与历史混为一谈,而甚至在《圣经》中那希罗底的女儿,为遂母亲杀约翰的心思,在希律王前跳上一场舞,直到约翰的头颅捧上,这并无姓名也无面孔的角色也就随之退场。
历史记载以色列王希律(Herod)共有五个,本意为「英雄」的「希律」(Herod)犹太王世家,最著名的就是在《圣经》所记载听闻耶稣的诞生将成为犹太人之王的谣传,下令屠杀伯利恒四境两岁以下婴孩的那个残暴的希律王。这个成为罗马帝国凯撒大帝版图内,统治犹太行省武功内政最强人称「大希律王」 (Herod the Great)的犹太王死后,罗马皇帝将国土分封给他的三个儿子:亚基老(Archelaus)、腓力(Philipo II)和安提帕(Antipas),而希律.安提帕(Herod Antipas)就是莎乐美这个故事版本中,砍了施洗者约翰头颅的国王。
《莎乐美》的人物典型虽是王尔德所创造,并为史特劳斯所附丽,七纱舞的渲染创造了她的血肉。然而,莎乐美却实有其人!不然文艺复兴以来,自提香(Tiziano)、卡拉瓦乔(Caravaggio)、鲁本斯(Rubens),以迄十九世纪王尔德创作此剧之前的牟侯(Gustave Moreau),诸多名家何由凭借一再地诠释「莎乐美」这个「人物典型」?
穿越文艺复兴与巴洛克的约翰头颅
莎乐美在绘画中交缠著爱与死的意象,也的确以王尔德的戏剧为分水岭,在莎乐美这个女性成为人物象征之前,约翰的头颅却始终是最重要的主题。
撇开更中世纪的朴素叙事,若从文艺复兴开始来看莎乐美的图像,贡佐里(Benozzo Gozzoli)在十五世纪中叶所绘的《莎乐美之舞》(1461-62)(见80页)仍带著文艺复兴前期的朴素风格,将舞蹈、斩首、献头的事件、时间、场景在一个画面并陈叙述的「三一律」,到了文艺复兴盛期后威尼斯画派的提香之《莎乐美》(约1511)已诠释成典雅内敛的形象,而同时期的索拉里奥(Andrea Solario)的《莎乐美》(1503-10)(见右图)则聚焦于她面对施洗者约翰头颅与刽子手的沉思;相对于义大利,克拉那赫(Lucas Cranach)所画的《持约翰头颅的莎乐美》(1530)冷然盛装而立,那排除激情的描绘则属于北方日耳曼的冷峻叙事风格了。
无论图像如何呈现,约翰斩首的意象也常常和「大卫斩巨人头颅」,或是「茱蒂丝斩赫洛费尼斯头颅」的意象交替重复,而艺术家甚至将这些主题重复呈现,如卡拉瓦乔《大卫斩下巨人歌利亚的头颅》的斩首意象呈现巴洛克光线强烈对照的戏剧效果,而《茱蒂丝夜斩赫洛费尼斯》(1599)和《施洗者约翰斩首》、更将斩首意象推到血腥的极限了。然而在卡拉瓦乔开创的巴洛克(Baroque)风潮中,鲁本斯绘于十七世纪中叶带著浓厚巴洛克风的《希律王的宴席》(1635-38)(见82页),一身华丽贵气的莎乐美仍是以陪衬约翰的头颅为主题。
不管素朴还是华丽、血腥还是深沉,神圣或凡俗,莎乐美出现必定以约翰的头颅为主题,焦聚于莎乐美之舞的身体魅力与色情美学,却是要到十九世纪中叶的牟侯才开始以华丽颓废的魅力散放而出。原本血腥的头颅意象,将代之以莎乐美艳丽的图像。
颓废华丽之风
现代野兽派巨匠马谛斯(Matisse)的老师牟侯,早在王尔德写作《莎乐美》之前廿年的一八七○年代,早已创作出《莎乐美》薄纱裸舞的系列之作,他那颓废华丽的画风成为那个时代莎乐美的图像记忆,他不断地塑造身披薄纱的妖姬,在王前舞蹈的形象,那珠宝缀饰在薄纱之上的璀璨色彩及繁复细腻的装饰纹样,铺陈在一片华丽却又幽暗的宫殿中,或是用堆叠的层次与细致线条,营造耀眼的画面质地与华丽的色彩,散放出末日般的颓废。莎乐美在他的笔下,流露著官能感与妖艳的象征。牟侯的莎乐美图像,总是在封闭阴沉的空间中闪耀著雕琢细致的华丽感,如此的反差与质感,激起了爱恨浓烈与血腥的浪漫想像!
他的「莎乐美」系列揉合了华丽与颓废的神秘美学,如他的《莎乐美与约翰的显灵》(1876),阴沉的宫殿中约翰的头颅显现,两人隔空对视,呈现充满著欲望与诱惑的妖姬形象,更将圣俗与美的对立揉合成神秘感。
牟侯的颓废与媚艳之风,正是整个十九世纪中叶学院派的折衷唯美(elite)潮流的一个对照,同一时代如波纳(Pierre Bonnard)的《莎乐美》(1865)官能美反映了十九世纪异国情调的色情风(érotisme),而世纪末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贝内(Jean Benner)的《莎乐美与约翰头颅》(1899)折衷了柔美与冷酷、简洁与细腻,悲剧性与肉体之美的反差,收摄在节制内敛的美感中。
从图像到影像
莎乐美因王尔德的戏剧,从此有了名字、面目、个性,与肉体的魅力,和艺术家追随而至的身体意象,而比亚兹莱为王尔德《莎乐美》所作插图(1893英语版),以单色的夸饰线条,辟出了一个色情与荒诞的情境!其妖艳与颓废气息比之绘画名家尤有过之。这一股浓厚的末世颓废风,到了克林姆(Klimt)笔下更将《茱蒂丝/莎乐美》(1901)混同了莎乐美与男人的头颅意象与女性肉体魅力,直至廿世纪初的毕卡索(Picasso),在他诗意的粉红时期的《莎乐美》(1905),以铜版画纤细敏感的线条挑动著裸舞之前的希律王,而将莎乐美的色情意象推到极致。
莎乐美的血腥与色情,从文艺复兴、巴洛克,跳跃到十九世纪的现代戏剧与音乐,从斩首意象的渲染,到圣人头颅的悲剧性,莎乐美的人物典型,跳跃到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妖姬,在爱恨的情结交织中,散放夸饰欲望与嗜血的极端之爱。
二○○九年在国家音乐厅台北首演的蔡明亮电影,以演员(明星)的《脸》引喻电影的记忆与魅力,场景中曾有那么定著镜头的一幕:饰演希律王的李奥(Jean Pierre Leaud)从罗浮宫大画廊(Grande Galerie)墙角的洞窟中现身在一幅达文西《施洗者约翰》的深沉画作之下,躲避著饰演希罗底的芬妮.亚当(Fanny Ardent)。另一幕,吊挂了屠宰牛只的冷冻库里,李康生与蕾蒂莎(Laetitia)扮演的多重角色,叠印在裸舞、头颅、杀戮、血红的意象与象征中,将导演/女演员、圣人/莎乐美、男人/女人的角色翻转得丰富而灵巧,那「裸而不露」的意象更是美艳而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