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在九月访台演出的《共同境地》,找了五位在前南斯拉夫种族相残下劫后余生、后在柏林安身立命的演员,让战争的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后人,一同回到故乡,寻找共同的历史记忆。身为以色列人、定居德国创作的导演雅叶.洛能,为什么选择这个与她出身背景距离遥远的题材?趁此机会,本刊专访这位当红导演,请她一谈其剧场创作理念与《共同境地》的工作过程。
Q:哪些人对您的戏剧风格与手法有深远的影响呢?
A:我出生在戏剧家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我父亲,还有其他的以色列导演,也将我带向政治剧场的道路。当我小时候,读彼得.布鲁克的书也给我极深的印象,因此,不断处于进行式的工作方式,以及政治剧场的概念总是十分吸引著我。
Q:为何您偏爱自传体的记录手法来叙述故事呢?
A:其实,我并没有老是做记录性戏剧,不过,最近这几年,我发现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在这当中探索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线。当你不知道你在舞台上所看到的,到底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时候,我觉得这时,剧场才比较能够证实它的存在价值,尤其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电视、电影比剧场更会说故事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接触,观众的感觉与在舞台上某些人的交汇,就变得更重要。因此,我认为,这是个能够真正去处理何幻何真问题的强大工具。近来,这类手法在电视也开始风行,我很喜欢。其实在九○年代Garry Shandling与Larry David(美国喜剧演员)就开始做一系列这类的喜剧,让你分不清,是真实记录,还是做戏,不知道有多少成分是演出者真实的自己,这对我特别有吸引力。
Q:九○年代的南斯拉夫战争已是过去式了,又跟以色列、与你个人的背景毫不相干,是什么驱使你选做这个题材呢?
A:自从我做了很多与我个人背景相关、探索对立群体之间文化冲突的戏之后,我想要将这个构思延伸到我个人背景以外的地方。我认为,南斯拉夫战争属于近代战争中最暴力的一个。它才一终结,人们就马上停止讨论它,也不再意识到它曾发生过。尤其,在讨论战争与难民的现下,我们想去审视,对经历过一场毁灭性战争的人而言,沦为难民意味著什么呢?即使劫后余生多年,什么是他们到现在还背负的伤口与包袱呢?
Q:为何舍中东难民,而诉诸前南斯拉夫的难民呢?
A:当我们开始这个计划时,中东难民肯定不是个话题,因为它是个老问题。但对我而言,由于我的背景,难民一直都是关系重大的题材。我认为,它是个十分有趣的测试案例(test case),因为,前南斯拉夫的移民在柏林是第二大移民团体,仅次于土耳其,对柏林有一定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人们却没全然意识到他们自己所承载的故事,当初战争对立的两方在柏林比邻而居,这意味著什么呢?我想去探察一场强行分开种族的措施会导致什么下场,对我而言,这个例子特别重要,因为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冲突中,类似这样的解决方案不断地被提出。我想看看,这个国家在这过程中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多年后回到祖国,面对同样的种族冲突,又会有什么感觉。全世界的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然而,对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战争不过是转移到人们的脑袋里罢了!紧张的局势与问题,并没有因为被强迫签下的和平条约而消失。
Q:您只探究战争的后果,不探究战争的原因吗?
A:不,因为探究战争的原因会让你卷入一堆政治问题,而每个人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遇到愈多专家,就会听到愈多不同的版本,解释这是什么战争、谁先开始的等等,为了避免踩到地雷、或被人利用做政治宣传工具,我们压根儿没去碰这个问题。
Q:在七个演员当中,有五个是前南斯拉夫的难民,然而,除了Vernessa以外,四位演员当时年纪都还小,根本不记得这场战争,或者说,没有真正经历到,为何您不找真正的时代目击者呢?
A: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的焦点是放在战争的余波,而不是为战争做任何见证。这出戏要问的,沦为难民意味著什么?我的意思是,他们当初都还是孩子,但他们的人生受到战争的冲击。有趣的是,当你初次看到他们,听他们说话时,你根本认不出他们是有移民背景的,他们完全融入了德国的社会,成了道道地地的德国人,你可将他们视为难民受同化的最佳典范。即便如此,他们身上依旧背负著这段历史。尽管,在战后他们完全脱离了政治宣传的影响,但当他们回到波西米亚时,却发现当初被灌输的政治目的与政治叙述,早已经成了他们的一部分,使他们陷入很有趣的内在冲突,得不断自问,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事?我认为,他们比较能够跟德国观众接轨,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完美的德国人,却偏偏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Q:您与演员一同去了波西米亚做了寻根之旅,为何这五天的旅程是必要的呢?
A:它并没必要,但我们想,这会是个好的开始,让演员能够比较容易进入状况。当我们出发时,我们只知道主题是什么,根本没有想到要把它放到戏里去。后来,我觉得这趟旅程张力十足,又有很多有趣的事发生,才想说,不如把这出戏做成是这趟旅程的记录。所以,原本的构想其实只是把它当背景之旅而已。
Q:在这出戏里,有两位演员,一个来自以色列,另一个是德国人,他们跟这个主题、背景并不相干,为何还是请他们加入演出呢?
A:这有两个因素,在之前关于巴勒斯坦、以色列与德国的《第三代》一剧中,这两位演员就跟我合作过了,我很喜欢他们,同时我想,加入局外人的视角,会更有意思,尤其他们的背景,可以与其他人共同分享血腥悲剧的历史。借此可以挑起有趣的共鸣,去看战争在记忆中所留下的烙印,谁是牺牲者,谁是始作俑者?让整个讨论提升到另一个层次上。
Q:当时德国与北约组织越过联合国安理会,擅自打著「和平出兵」(peacekeeping operation)的旗帜武力介入,在德国受到强烈的抨击,我很纳闷,为何这么重大的话题被排除在外呢?
A:在这趟旅程中,我们的确也很热烈地讨论了这个话题。我们并没有把它全然排除在外,透过Aleksandar Radenković 的故事,我们提了两次,就是当他赛尔维亚族的家人在北约的空袭下被炸死的时候,他人在德国,并且完全接收了德国媒体将自己族人描绘成杀人魔的刻板印象。就这两点,我们决定放入戏里。但我要说的是,伴随战争而来的政治议题是无止尽的。对我们而言,只有涉及当事人的自传与个人的视角,才有重要性。因为我们无意做政治回顾,看当时有什么重要议题,而是去看在人们的记忆中,还承载著什么样的历史包袱。
Q:我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因为德国演员在戏中,居然没有触碰这个议题,完全置身事外,宛如德国跟科索沃战争无关似的。不过,赛尔维亚族演员Aleksandar让我最惊异的一点是,他明明是无辜的,却觉得自己有罪,有罪恶感似乎不需要有犯罪的事实,您在此探索的是剧场能够勾起什么无缘由的感觉,还是想模糊掉牺牲者与犯罪者之间的界线?
A:我想,他的感觉是很真实的,这趟旅程让Aleksandar觉得自己要接受一段他并没有参与的历史故事,要有罪恶感。我想这点很能让德国观众产生共鸣,纳粹大屠杀(Holocaust)之后的德国第二代人,还会有罪恶感,但到第三代就很少了。这是我们在《第三代》一剧中已经探讨过的,但我想,在这出戏里再提一次,还是会很有意思的。
Q:您的戏充满幽默与感性,令人感动不已,德国媒体多赞不绝口,声称有心理治疗作用,治疗的对象是谁呢?
A:心理层面自然针对的是演员,在某种程度上,我努力为演员创造一个治疗过程。而我们从中学到的是,当它在演员身上生效的时候,也会在观众身上奏效。
Q:您总是选爆炸性的政治或文化冲突为题材,然而,您曾表示,自己不是个行动主义者,既然如此,您有意图在政治上做出什么贡献吗?像是和事佬或和平天使之类的?
A:不,我不想欺骗自己说,做政治剧场就可以起到什么效应。但我想在小范围里,也就是我所合作的小团队中,冲突是能够被化解掉的,戏剧有它神奇的魔力,而这种诉诸感情的效果也会感染到看戏的观众,然而要说对真实生活能够起到直接的影响,我不知道,也无法估量。有些人会说,会改变某些意识,但我很怀疑,不是说这不会发生,只是我是个切实际的人。
Q:您的《共同境地》即将到台湾演出,未来您是否有兴趣与任何的亚洲演员或剧团合作呢?
A:我会十分兴奋的!当我的《第三代》在东京演出时,我很惊讶,为何他们会对这个关于巴勒斯坦、以色列与德国的自传体题材感兴趣,然后,当中有人跟我说:「因为,它跟我们与中国人及韩国人的关系非常相像。」我得说,我至今只去过一次日本,一次韩国,对那边的政治局势我也只有从报纸上得知。我强烈地感觉到,在远东那是另一个与欧洲平行发展的文化与历史,这打破了我西方人的文化中心思想。我倒不是真的是视自己为世界中心的欧洲人,但我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太大,因此,当我发现在那儿并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有同样的文化经历与认知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对亚洲的文化、历史与政治,是多么的无知!譬如,我对中国、韩国与日本的文化三角关系,所知甚少,我觉得这是个十分有趣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