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柴,爱情是火,人不是画个道德框框就可以完了的,往往计算机按爆了,一加一还是不等于二。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一点温暖?你嫌它猥琐,上苍用石块惩罚,布尔乔亚去教堂告解,五百加一千种忏悔的方式,然而无悔,生命才能代代传递。
「我要跟你们诉说的时代,20岁以下的无缘知晓——」阿兹纳弗(Charles Aznavour)在歌曲(波希米亚人)劈头这样唱。
……我们很快乐/虽然偶尔才吃一顿饱饭/在邻近的咖啡馆 /我们几个/等待荣耀/尽管困乏/肚子空空/仍保持信念/我们用一张画/或以朗诵几个诗句/在某个小酒馆/换一顿热饭/围在火炉边/我们遗忘冬天……
在台中国家歌剧院听吕绍嘉老师指挥浦契尼的《波希米亚人》, 我想起阿兹纳弗这首歌,也想起刚来巴黎那几年的生活。阿兹纳弗的歌写于1965年,12年后我才呱呱坠地,22年后开始在法国的生活,别说没见识过,连时代的尾巴都搆不著。我只能在20世纪末的巴黎,透过一些遗迹,想像无缘知晓的波希米亚时代。我曾随著朋友从窄小的佣人梯爬上顶楼的佣人房。大楼是19世纪盖的,推开气派的大门,铺著地毯的楼梯通往每一层公寓的大门,垃圾场旁的小门才是连接每间厨房后门的佣人梯。大猫走大洞,小猫走小洞, 为免跟厨娘撞满怀,正门的楼梯去不了顶楼的佣人房。佣人梯跟佣人房这个布尔乔亚阶级兴起后的产物,直接划分了人的级别。
波西米亚人只能负担这些佣人房,狭小、寒冷的阁楼却往往有著将巴黎一收眼底的窗景——浦契尼的波希米亚人在左岸拉丁区活动,几十年过去,拉丁区生活素质提高了,阿兹纳弗的波希米亚人搬去了城北的蒙马特。
我的朋友,乔治亚前辈导演米夏曾在拉丁区一个两间佣人房拼成的阁楼小公寓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说是小公寓,其实有些夸大其辞:两个房间隔著公用走廊,一边是卧室,另一边是厨房、起居室兼淋浴。厨具是一个用火柴点火的瓦斯炉,角落一个蹲坐式、及腰的正方形陶瓷浴盆充作淋浴,公厕在走廊上,一个土耳其蹲式马桶。每个房间跟隔壁的隔板不超过15公分,有次去看米夏,刚煮好的咖啡还在冒烟,隔壁突然传来野猫般的怪叫,同一个声音从一开始女中音的「咿——」,再转成次女高音的「啊——」,然后是女高音拉高分贝的「噢——」,绵延的旋律线再次上扬,最后落在花腔女高音高空盘旋的「呀——」,与之相伴的男声像低音提琴的staccato ostinato con sordino(装弱音器的固定音形断奏),搞了大半天才在破碎、渐缓的五拍圆舞曲中结束慌乱的疯狂场景。
隔壁大概从床面滚到地面,我们这头的木地板很同情地发出了唧唧嘎嘎的声音。
「没事。」看我吓呆了,老导演拍拍我,嘱我快喝咖啡。
虽然已经20几岁,近距离听到如此放肆的床战声还是不免心神荡漾。
寂寞是公平的。虽然远不算穷学生, 但乍到巴黎那几年一切都很陌生,身心灵像等待木柴的大型火炉,学校放长假时,除了超市的柜姐,可以四五天没人说话。在法国的第二个耶诞节,我已进入电影学校,还住在郊区邻近高速公路的国宅,一排排长条形的现代建筑,厨房的窗户面对后面一排人家的客厅,耶诞派对又唱又跳又叫,我关上电灯,像入戏的观众,不知看了多久。那是我短暂,根本没有资格称为波希米亚人的波希米亚时代。多年后,米夏帕金森氏症愈加严重,爬不上顶楼的公寓,我也很少再有凭吊过往的机会。
「爱情像费柴的壁炉。」浦契尼在 《波希尼亚人》写了这么一句。
没有位阶,也没有道德包袱。歌剧点到为止,冰冷的小手摸完,剩下的观众自己想像。但你觉得波希米亚人的冒险摸这么两下就结束了吗?或许吧。咪咪不就说她自己不常上教堂但时常祷告吗?那慕赛塔跟马切罗这两个野战部队我就不敢保证了。
身体是柴,爱情是火,人不是画个道德框框就可以完了的,往往计算机按爆了,一加一还是不等于二。
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一点温暖?你嫌它猥琐,上苍用石块惩罚,布尔乔亚去教堂告解,五百加一千种忏悔的方式,然而无悔,生命才能代代传递。
爱情像费柴的壁炉——如果你瑟缩在寒冬的棉被下读这篇文章,一定会了解它的意义。
文字|尉任之 视觉艺术与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