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去年九月中旬，爲了*卡夫卡，從法國首都巴黎搭乘歐洲巴士，忍受十六個小時的顚簸，直奔捷克首都布拉格，興奮雀躍得像正要揭開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臉上的薄紗般。啊，終於！他作品中的夢魘世界在我眼前化爲日常生活的眞實，而且眞實得如此立體，立體得如此淸晰。夜深了，佇立在黝波粼粼的河邊遠眺山上那座幻映著銀亮燈光的城堡，我目光的第一次感動緊緊承接了六十九年前卡夫卡目光的最後一次感動……

偶然在旅遊資訊中心看到一張以卡夫卡的作品與生平爲表演題材的*黑光劇團的宣傳單──「太棒了！」我大叫：「快去買票！」妻附和。捷克眞是個富有人情味的國家，連它的天公也知道疼惜遠渡重洋來朝聖的有心人。

原以爲這麼冷僻的節目，觀眾一定寥寥無幾；誰知準時入場，居然已經人山人海，差點落得要貫徹始終地「起立致敬」的下場。幸虧票早已事先買好，而且，眞像奇蹟，居然還被劃在中央視野最佳的保留座位！周遭鬧嚷嚷的觀眾都很年輕，多半只有十六、七歲，可能是到此觀光的德國高中生。其中，有一位女生特別調皮，竟在我背後用手輕敲我的後腦殼呢！我回過頭去，她跟幾個同伴都笑彎了腰。

荒謬劇的張力及強烈表現主義色彩

匆匆瀏覽節目單上的介紹，得知這個黑光劇團創始於一九八六年，最初取名爲IMAGINATIV，其演出形式乃源自「影子劇場」的技術，並與風格獨特的現代舞蹈相結合，再配以無事先錄音的、一流水準的現場伴奏。其表演由於具有明顯的遊戲特徵而令人驚訝，且經由其有效的詩意而吸引人。此後，這個劇團曾經歷過許多轉變。從一九九一年開始，它更名爲IMAGINACE，然而其組成團員並未改變他們基本的表演構想。這次它推出的新劇目Causa:Franz Kafka，乃是團員在閱讀卡夫卡的小說、故事、和寓言時，受其啓發而創作出來的。該劇團的藝術指導Jan Kris-tofori曾以卡夫卡爲創作主題開過許多次畫展，他的畫作和創作方式決定了該劇團這次詮釋卡夫卡的作品與生平的表演方向。

這齣戲的劇情以男主角（他算得上是個「捷克帥哥」）爲核心，他同時扮演卡夫卡幾部名作（諸如《變形記》、《審判》、《城堡》等）中的主人翁乃至卡夫卡本人。在劇中他被莫名其妙地抛擲到一個陌生且對他抱有敵意的世界，經歷了種種的磨難、痛苦的掙扎、頑強的探索，和突破困境的努力（包括絕望的上吊自縊求解脫），而暴露出此一世界的荒謬本質和殘酷眞相。全劇的動作多半以現代舞的方式呈現，男主角與周遭「陌生人」的互動舞姿，或優雅、或狂猛、或機械、或突兀，充滿了荒謬劇的張力，具有強烈的表現主義傾向。而「黑光劇」如夢似幻、透明艷麗、瞬息多變的螢光物象加入，更令人對劇中的世界產生若實還虛、恍若迷宮的印象。舞台右上空的台子上，有一電子琴手，經由他的「萬能樂器」，嫻熟地召喚出各種奇妙的樂音（包括小提琴、大鍵琴等）；左上空的台子上，有一鼓手，他聲東擊西，釀造氣氛，敲捶高潮，壯闊聲勢，操控全劇的節奏；舞台右方，像個守護神般自始至終都挺立著一位電吉他手，被不斷撩撥的數根弦線像龐克族的頭髮般衝天矗立，他那神乎其技的琴音不但能分散觀眾的注意力，達到布萊希特所倡導的「疏離」效果，而且還能提醒觀眾除了睁大雙眼努力去欣賞之外，也不要忘了敞開雙耳盡情去諦聽他們這三大音響聖手爲本劇所作的伴奏，其音樂（音響）的魅力絕對可以和現代舞、「黑光劇」、乃至和Kristofori所設計的前衛圖像場景相媲美，而在本劇中形成四雄並立的局勢。

暴陳世界的荒謬與殘酷

現概要地介紹本劇的若干場景：

＊只著白內褲的男主角被兩個西裝革履、戴帽子的男人從地上猛然拉起，他被其中一人摔抛而飛跳上另一人的懷抱，身子後仰，呈受難之姿，他們幫他穿襯衣，擺佈他，他挨揍，被動地旋轉，襯衣下滑，又再度被穿上，穿好後那兩人還在他肩上拍灰塵。接著，其中一人粗魯地推他的下巴，他傾倒，那兩人立刻抬屍體般合力將他水平地放到地上，他遭亂腳（象徵性地）踩踏，又吃力地爬起，踉踉蹌蹌地朝後摔到布幕上（燈光驀地全暗），一橫光柱釘在他的肩上，他的身軀呈十字架之姿（顯然，布幕後面有人在支撑他，使他不至於倒地），那兩人開始幫他穿褲子，但只穿到膝蓋的高度，又把他摔抛到地上（燈全亮），那兩人棄他而去，又回來，從舞台兩邊扔給他一件西裝和一頂帽子，他不解地從地上拾起這兩樣東西，耳中傳來某個中年男人堅定有力的命令之聲（燈轉綠），他狐疑地自己穿好衣褲，開步行走。

＊（舞台後上方，那口巨鐘的鐘面正中央有個大黑點，一個人的黑影重疊了上去，於是，鐘面就被一隻巨大的黑甲蟲所盤踞，牠的四肢往內蜷縮，似乎對自己的巨大感到羞恥──這一場景乃經由幻燈片來映示。）場內，西裝革履的男主角剛從黑暗中醒來（燈漸亮），他痛苦地倒地，四肢蜷曲，在地上僵硬地翻滾，頹然後仰（宛若被背後那不祥的災難所呑沒），又起立，身子再度後仰，長久一動不動（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終於，他的頭復活般又開始往左右顫動，西裝囿限了他的「蛻變之舞」，他掙扎、抓攫、翻滾、以手遮臉、抖動、甩手、跨腳、奔逃，冷不防撞到一位男人、倒地、又以手遮臉、面對觀眾後仰（背後霎時出現一扇緊閉之門）。他試圖去開啓這扇門，卻被五個戴帽者包圍，他們單腳如鐘擺般齊一地擺動，開始繞著他旋轉，立定，各伸出一隻手做禁止狀，像五面盾牌，他用手去觸其中的一面盾牌，卻立刻被一拳擊中，在包圍圈中顚來簸去，猶如大海上被捲入驚濤駭浪的一艘小船，又被另一人推倒在地，他無力站起，在地上翻來滾去，怎樣也衝不出重圍，這五人突然背對著他，屈膝、立正、再屈膝、再立正，這種機械動作把他震得東倒西歪（儘管背對著他）。當他最後一次卯足全力趁隙去開門時，這五人卻又機靈地一窩蜂衝回這扇門前，一字排開，將他推倒在地，他又衝過去，被其中一人抓住衣領，動彈不得，被左右搖晃，因喪失力氣而頹然倒地，那五人又單腳如鐘擺般齊一地擺動，繞著他旋轉，來到他身後復一字排開，將他推逼向門去。快到門前時，又陡地讓他從他們的腋下「退出」，他不甘心，又趨前去抓門把，驀地，門不見了，擋在他面前的變成一堵磚牆，他不信邪，往回走幾步（以便獲取更大的衝力），再度趨前，又被從天而降的第二堵牆給擋住，他撫摸這堵牆，絕望地倒地，於是，牆不見了（燈也熄滅了）……

＊一持燈女郞出巡，看視倒地的他，爲他拉開薄紗屛，燈光照出了他的家人，女郞悄然隱退。他的妹妹在舞台左邊拉小提琴（琴弓離琴弦起碼五公分，動作有如病人羊癲瘋發作），琴音淒切，他靠了過去，想擁抱妹妹，妹妹登時不見了；他的母親在舞台右邊機械地喝咖啡或茶，一杯接一杯，啜飮之聲奇大無比，他又靠了過去，想擁抱母親，母親也猝然消失了，他絕望地以雙手掩面；舞台中央，他的父親身著睡衣，枯坐在自天花板垂地的紅帳幔中，頭側向一邊，始終不理睬他，他走近父親，父親終於轉頭正視他，刹那間變成卡夫卡父親的超級大照片，他不相信地後退，再趨前一步，父親又回到紅帳幔中，他立定，觀察，旋即又變成卡夫卡父親的超級大照片，緊接著，父親又再度回到紅帳幔中，他伸手去觸探，居然又變成禿鷹群集的超級大照片，帳幔自動拉開，這張照片佔據了整個舞台的背景，群鷹嘎嘎酷叫，他揮舞雙手抵抗，終於頹然跪倒在地上，雙手緊掩住雙耳。驀地，電話鈴響了，他大夢初醒般起身，幾個以絲襪蒙臉的陌生人各抬一塊卡夫卡臉部的拼圖板，從他身邊走過，於是，舞台上一下子出現了許多塊卡夫卡的「部分之臉」的拼圖板，相互擠來撞去......

＊門又出現了。男主角伸手去握門的把手，門後面那邊也出現一黑影人對應地在握門的把手，男主角趨前，這黑影人也趨前，彷彿是男主角的影子，卻突然昇高了，變大了，向男主角壓迫過來，男主角倉皇後退，這影子又縮小了，突然，門後的上邊伸出兩隻影子巨手，按住這黑影人的頭，旋轉他，（他越旋轉變得越大，復縮小），這兩隻影子巨手的主人逐漸現身，其黑影龐大到這扇門只容得下他們的半身（缺頭），他們恣意凌虐這黑影人，而這黑影人則一下子變大，一下子縮小，最後縮成一個無骨的傀儡，懸空聽任這兩位巨人的四隻巨手擺佈；接著，這三位黑影人在門後輪流衝鋒，（他們映在門上的影子，衝過來時越變越大，退回去時又越變越小），男主角數度趨前探門，都被他們的黑影擊退，最後男主角繞到門後，自己也變成了黑影人，伸手去摸另一位先前與他對應的黑影人的手，摸到時，這一黑影人卻突然消失了，他的手變成了門的把手，男主角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門前……

除了上述這些意蘊深邃的場景之外，本劇也有比較通俗、幽默的場景，例如：兩個螢光球在舞台的地上滾動，又彈跳起來，打到男主角，男主角想抓它們，它們卻調皮地逃開了，百般挑逗男主角，終於都被他抓住了，結果居然一個球在男主角平伸的手臂上，另一個球在他這隻手臂下，同時滾來滾去（方向相反），然後又逃開了，與男主角嬉戲，引誘他追逐它們，男主角不夠聰明，被這兩個亂跳一通的球打中了好幾下，它們邊逃還邊發出詭狎的笑聲，甚至跑到小狗般四肢著地的男主角的肚子下面，將他「打」上半空中，看來像是在半空中游泳似的（吊鋼絲）……接著又出現了一個以驚人的高速瘋狂旋轉的螢光邊正方塊，男主角看其旋轉看呆了，突然好奇地撲捉它，它卻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另外，本劇還有相當健康的養眼場景：四個只穿薄紗洞洞緊身衣，近乎全裸的捷克美女團團圍住男主角，大跳其火辣辣的情慾之舞……

在歐美，改編卡夫卡一直是許多有深度的電影導演、戲劇家乃至編舞家（我甚至還想加上動畫片導演）的心願，捷克的IMAGINACE劇團這次巧妙融合了現代舞、「黑光劇」、前衛圖像場景和現場伴奏等四種表演方式來呈現卡夫卡的作品與心象世界，實在是旣大膽、又聰明的嘗試，我在此爲他們的精采表演鼓掌，也向他們付出的巨大心力致敬！同時，我也聯想到，卡夫卡留存下來的信筆塗鴉之作相當稀少，這些圖像落筆雖倉促，卻浸透了卡夫卡靈魂的焦慮與悸動，實爲世所罕見的「心象畫」的天才傑作，若有人願據以創作一齣存在主義的戲劇，該不失爲另一種旣大膽、又聰明的嘗試吧？

文字｜簡拙　自由撰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