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敎學的突出特點是:因材施敎、破門戶之見。不少弟子在師承梅派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具體條件,多方面探索、求師,逐步形成獨具風格的流派。
父親梅蘭芳自一九一九年收下第一個弟子程硯秋,到一九六一年收關門弟子畢谷雲,共培養門生一〇九人,爲繼承和發揚中國京劇藝術,灑下了汗水,作出了貢獻。他在敎學方法、傳授技藝、關心弟子、提攜後輩等方面,可說是梨園界學習的典範。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父親敎學的突出特點是:因材施敎、破門戶之見。鼓勵學生廣學博採,向各方面求師,發揮個人所長,勇於創新。他曾對我說:「要根據自己的具體條件和特點,將老師敎的東西融匯消化,不要模擬敎你演戲的人,而要表現好你所飾演的劇中人;不要以爲自己和自己所宗的流派是最好的,應該看到任何一個演員和流派都有他的長處,都有値得學習的地方。你應當向王幼卿先生學靑衣,向朱琴心先生學花旦,向陶玉芝學刀馬旦。花有百樣紅,人與人不同,只有善於學習別人的長處,才有可能在藝術上自立門戶,走出一條有個性的路子來。」他還舉例說:「余叔岩宗譚而終於另闢蹊徑自成余派;楊寶森先生宗余而最後根據自身條件,發展爲楊派。這才是保証流派藝術長新的坦途。」父親經常吿誡弟子:「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要根據你們自身的長處,演自己喜歡的劇目和人物。一定要懂得『善於其長,不顯其短』的道理。」
父親以個人的藝術實踐和親身體會,啓發學生說:「一個演員不離開傳統,要在革新的道路上尋求發展,就要有胆識和毅力。勇於革新,但絕不是一脚踢開傳統;繼承傳統,但絕不使它一成不變。」「藝術的本身,不會永遠停滯不前,總是像後浪推前浪似的一個勁兒往前趕的。『靑出於藍勝於藍』是藝術發展的規律,也是敎師的希望。不過後人的改革與創新,都應該首先練好扎實的基本功,同時吸取前輩留給我們的藝術精華,再配合自己的功夫和精神,結合個人特點,揚長避短,循序漸進。」父親這番話充分體現了「尊重、繼承傳統,不拘於傳統,鼓勵創新」的敎學思想。
正是由於他有明確的敎學思想做指導,敎授方法又科學得當,因此優秀人才脫穎而出,各顯才華。不少弟子在師承梅派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具體條件,多方面探索、求師,逐步形成獨具風格的流派。程硯秋、張君秋、童芷苓、楊榮環、杜近芳等,都是梅蘭芳的得意門生,都在宗梅的基礎上,結合自身條件,闖出了自己的路子。
弟子均非一家之學
程硯秋早年受敎於我父親梅蘭芳,由於本身沒有我父親那樣響亮的金嗓子,就在學習體會梅派韻味的基礎上另闢蹊徑,在音韻、四聲、咬字、發音方面,下功夫探索,各方面求師,博採衆長,終於根據自己的嗓音特點,創造出一種幽咽婉轉、若斷若續的優美唱腔,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世稱「程派」,與梅蘭芳、尙小雲、荀慧生並列爲「四大名旦」。
張君秋嗓音具有嬌、媚、脆、水、甜潤淸新的特點,他在宗梅的基礎上,向其他名旦、專家學習,刻意求新,從內容出發,把傳統唱腔結構加以重新組合,創造出完美動聽的板式,以華麗柔美、剛健淸新的藝術風格,被譽爲「四小名旦」(註①)之一,終於錘煉成「張派」藝術。
童芷苓十七歲時投入父親門下,鑽硏梅派藝術。父親知道童芷苓早就拜荀慧生爲師,得「荀派」眞傳,因此,鼓勵他說:「學戲,不要死學,要廣學博採。」童芷苓很受啓發,在吸取「荀派」、「梅派」精華的基礎上,又學演「程派」名劇,並廣泛與話劇、電影演員交往,參與拍攝《夜店》等多部電影。在唱腔唱法上,充分發揮「荀派」爽朗俏麗的特色,又適當地揉合「梅派」典雅端莊和「程派」細膩委婉等特點。表演上不拘成規,善於將傳統技法的運用與人物性格的刻畫相結合,塑造了衆多性格迥異的婦女形象。
杜近芳也是在鑽硏梅派的基礎上,吸取王瑤卿的唱唸方法,作了不少發揮,善於把生活中捕捉到的複雜感情,運用於人物塑造。五〇年代她主演的《白蛇傳》、《謝瑤環》、《桃花扇》、《白毛女》等,旣顯示了深厚的傳統基礎和梅派字字珠璣、玲瓏剔透,令人聽之神往的風格,又充分發揮了個人嗓音寬厚、高低自如、音色優美,唱腔舒展大方,唸字淸楚、明快的特點。
楊榮環在科時深得尙小雲提攜和指敎,後又拜我父親爲師,他的唱法兼宗梅、尙兩派,從他扮演的《四郞探母》中的蕭太后,看得出展示了尙派嗓音高勁圓亮,行腔剛健高亢而有韵致的特點,他演《霸王別姬》中的虞姬,又充分顯示了梅派功底。
由此可見「破門戶之見,因材施敎」,當是各行授業的規範。
分美惡、識精粗
父親在敎學方法上,堅信「嚴師出高徒」。他首先從思想上嚴格要求學生,注意辨別精、粗、美、惡。演員選擇道路的先決條件,就需要自己能辨別精、粗、美、惡,才能堅持正確的方向,鑒別能力低的人,往往不自覺地受環境中壞的影響,以至於走上歧路。他說:「有的演員條件功夫都不錯,也沒有沾染上壞的毛病,但藝術總不見長進,原因是別人的長處感染不到,生活中遇到鮮明的形象也無動於衷,就是沒有辨別精、粗、美、醜的能力,好的不能領會,壞的也不知壞在何處。」一般說來,太好太壞固然一望而知,但「生疏稀見的好」和「看慣了的壞」就可能被忽略;「眞正具有價値」和「一時庸俗膚淺的效果」,尤其在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形式主義與精確優美的程式錯綜夾雜的現象中,更不大容易辨別。因此,父親一直把「分美惡、識精粗」當作是弟子們成長和發展的關鍵。他給弟子們立過一條規矩:只准演好戲,不准演壞戲,要耳聰目明地辨別精、粗、美、惡。
父親在具體授藝方面,表現了高度的責任心,在嚴格要求的同時,堅持遵循「愛徒」的道德規範,注意傳授親身的實踐經驗,以身作則,潛移默化地激勵學生不斷前進。
父親首先強調,一個演員要學戲並且取得一定成績,第一要靠「幼功」扎實,動作部分應該練好腰腿,唱唸部分應該練好發音咬字;第二要靠舞台實踐,戲唱的越熟,理解力越強,正如俗話所說:「熟能生巧」。可是,也應當注意,戲唱熟了,往往會「油」,戲唱油了,是要不得的;第三要多看前輩的表演,什麼行當的戲都看,什麼劇種的戲都看,但是,看戲必須提高鑒別能力,看到好戲,固然能夠豐實我們的表演,看到壞戲也不要失望,這對我們也有益處,因爲,能看出他走錯了路,就可以總結經驗和敎訓,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同時,也要多聽內外行一些良師藝友的經驗之談,再加上自己的琢磨鑽硏,久而久之,眼睛就亮了,耳朶也靈了,心裡也明白了,自然地也就能夠分出精華和糟粕,在表演方面就一定可以進入角色,自然就會有許多的創造;第四要休息好,保護好嗓子。對此,父親以親身經歷,諄諄吿誡我說:「三〇年代享有國際聲譽的蘇聯男低音夏利亞平先生到上海遊歷,我們舉行了一個茶會歡迎他。席還未終,我向他道歉,因爲晚上有演出要先走。他聽了大爲驚訝地說:『怎麼?今天你有演出,還來參加這個茶會!』那神情和語氣有責備我的意思。他接著說:『我的習慣,演出的前夕就不參加宴會,連說話都盡量減少,這樣到了歌唱時,可以保証精神飽滿,發音響亮。』他的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深刻地體會到,演員在積極演出的同時,必須養成堅持休息的習慣。」
認眞示範,手把手的敎
父親對學生旣嚴格要求,又認眞負責。有一次在後院草地上給弟子丁至雲說《生死恨》中的「屁股座子」(註②),丁至雲不得要領總是走不好,父親就在前邊帶著,一遍一遍地摔,示範動作是那麼認眞,摔得丁至雲心疼又感動的說:「老師,你別動了,只看著我走就行了。」
一九五八年冬天,杜近芳排練《白蛇傳》「水鬥」時的小快槍,儘管汗流夾背,氣喘噓噓,但總覺得打不出人物的內心情感。父親立即脫下皮大衣,幫助杜近芳一招一式的設計動作,並揮動銀槍,認眞做好示範動作,汗流滿面,又把棉衣、毛衣逐漸脫掉了,最後只穿一件襯衫,與弟子反複持槍交鋒,互不相讓,終於設計出「扎老虎槍」(註③),踹神將「搶背」(註④)的一組動作。動作柔中有剛,英姿颯爽,顯示出白素貞戰天兵天將,全無畏懼的風采,多年來一直保留在杜近芳的演出之中,而杜近芳每做到這個動作得到觀衆的喝采聲時,都會憶起老師的艱辛和汗水。
陳正薇十四歲就名列梅門,她回憶說:「梅老師口授勤育、言傳身敎,時常爲了一個行腔,一個動作要親自示範數次,手把手的敎。有時還以通俗的比喩,對我進行啓發。有一次老師在屋內修錶(老師的業餘愛好),發現我練唱中尺寸不合適,當即把我叫到跟前,指著錶內的零件對我說:『這錶裡的零件都很精密,不容稍有差錯,否則,就會影響走時的準確。吊嗓練唱也一樣,要一絲不苟,不得有半點馬虎;唱時板頭快要準,慢要穩。』老師每天都要看報,爲提高我的唸白功夫,就由我讀報,他仔細地聽,並隨時指出如何分段落,怎樣運用語氣來幫助和校正字音。在學《天女散花》時,老師指點我說:『天女應掌握的神氣是莊嚴妙相,綢舞一定要符合劇情,雲端觀景的舞蹈,切忌火爆與輕飄,否則有失天女的身份。』老師平時對我嚴格要求,發現了缺點總是循循善誘,和顏悅色地提出批評。記得在一九五六年,我不願意演《長坂坡》中的糜夫人,因爲她不是主角。老師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正薇呀!你千萬不能掉進只重個人的圈子裡去呀,一齣戲中,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不管什麼角色都要演好,不能挑三揀四、挑肥揀瘦。想當年王大爺(王瑤卿)和我都扮過糜夫人,何況在中箭一場中的屁股座和脫帔等動作,學的不到家,台上還要出毛病呢?妳不想演,我還担心妳演不好呢!新中國的靑年演員要珍惜自己的工作呀!』我聽了老師的這番敎誨,深感自己錯了,十分慚愧。老師轉而又寬厚地撫慰我說:『明白了就好,快去排練,一定要演好這個角色。』」
「戲,不能演油了」
父親在敎學中,經常吿誡弟子:「戲不能演油了,就是不要似是而非、華而不實;動作要少,就是要保証舞台藝術的淨化、美化,不要在台上沒有目的地繁亂動作,沒有感情地亂耍花腔,因爲這樣不只是離開了扮演的人物,也破壞了同台者的表演。」父親使弟子們體會到,梅派的舞台節奏是以靜來顯示動的,是以含蓄見長的,台上的每一個亮相,都要給人以淨、美的感覺,不能蜻蜓點水,不是一瞬即逝,而是有相對的穩定感,爲觀衆提供足夠的欣賞時間和條件。
父親在授藝過程中,注意通過個人的實踐經驗和親身體會,深入淺出地敍述,來提高學生的理解能力和審美水準。有一次他給弟子胡芝鳳說《宇宙鋒》中趙艷容的裝瘋,強調必須掌握趙女是位相國千金在裝瘋,而不是其他閨閣小姐或小家碧玉在裝瘋,這樣才能把握好裝瘋的分寸。再則,兩場裝瘋的環境、欺騙的對像也不同。第一場是在家中面對父親,拉著父親的鬍鬚,又叫兒、又稱夫,需要衝破倫理觀念的束縛;而第二場是在金殿上面對皇帝,在刀門下冒著殺頭的危險裝瘋,需要機智和胆量。因此,在表演上要有區別,第一場是在家中啞奴的提醒下,一步一步地向父親主動地進攻;第二場是在金殿上孤身一人,較之前場要冷靜、愼重,是隨機應變地以守爲攻進行反抗。她畢竟是相府千金,斥責秦二世時,旣要悲憤,又不能潑得過度;雖是瘋態,但不能失去美態,如果把《醉酒》中的楊貴妃演成醉美人,那麼就要把《宇宙鋒》中的趙艷容,努力演成瘋美人。
今年是父親誕辰一百周年,海內外衆多梅門弟子,又要雲集北京、上海等地,向祖國、向九泉之下的老師滙報自己的藝術成績,緬懷藝術大師梅蘭芳。大家不約而同地用古代太史公讚龍城飛將李廣的一句話「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來讚揚我的父親──當代宗師梅蘭芳。
註①四小名旦:原指李世芳、張君秋、宋德珠、毛世來。李世芳飛機失事喪生後,又選出陳永玲、許翰英,以今日來說,仍屬陳永玲躋身四小名旦之列。
註②屁股座子:旦角被踢一脚,躍起而下,盤坐地上,是旦角身段、武功之一。
註③扎老虎槍:是一種扎槍的把式。
註④搶背:是常用的翻滾武功之一,以一側肩背著地翻滾,分軟硬兩種。
(感謝魏子雲老師協助註解)
文字|梅葆玖 京劇演員,梅蘭芳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