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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之鬼》(林峻永 攝 臺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音樂

卸除具象情境 用音樂看見內心畫面

評《湖底之鬼》

櫻井弘二、鄭詠珊《湖底之鬼》 

2025/5/13 14:30 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劇場理論課總是會提到這麼一段:「Theatre」(劇場)字根來自希臘文「theatron」,意指「觀看的地方」。究竟怎麼會有演出在開演前,發給觀眾一人一副眼罩,要大家閉上眼睛觀看呢?

這是臺中國家歌劇院2025 Arts Nova推出,由櫻井弘二擔任作曲與音樂總監、鄭詠珊導演與編劇的《湖底之鬼》,以7名演員加上6位樂手分奏琵琶、木琴、大提琴、二胡與鋼琴的編制,改編《聊齋誌異》中的〈王六郎〉這則描寫漁夫與水鬼「人鬼跨界」情誼的故事。行銷文案以「音樂說故事劇場」(Storytelling Theatre)為定位,看似融合說書(storytelling)與音樂劇場,實則難以明確定義——因無前例可循,自然也無類似作品可以類比。

《湖底之鬼》(林峻永 攝 臺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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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發展,也突顯差異:《湖底之鬼》於台灣音樂劇的位置

話是這麼說,《湖底之鬼》幕前幕後,卻隱然反映台灣音樂劇近30年的發展現象。

作曲櫻井弘二與演員王柏森、江翊睿的3人組合——後兩人向來有「音樂劇王子」與「音樂劇小王子」之稱,是現今不少音樂劇工作者最初著迷此劇種的原因——讓人想起1990至2010年間大型華麗歌舞劇獨領風騷的年代,無論是果陀劇場加添在地色彩的異國場景改編轉譯,還是音樂時代刻劃歷史人物的時代劇。那時的台灣音樂劇多追求大編制、大格局甚至是大敘事,舞台上不管情緒、動作、聲音、旋律或配器,都盡可能在現實條件許可下「開到最滿」。

相較之下,《湖底之鬼》選擇卸下當年那些華麗的視覺與聽覺震撼,彷彿鐘擺擺盪另一極端,以簡單編制、簡單角色述說一個不太簡單的故事。甚至要觀眾戴上眼罩,閉起眼睛,用「耳朵」細細觀看。然而劇中歌曲幾段飽滿旋律、瞬變和弦與大跳音程,卻依稀可見當年音樂劇擅長的聲響格局,與現今多顯瑣碎、直白且口語的音樂劇詞曲呈現明顯差異。(註1)

事實上,《湖底之鬼》捨大取小的製作、創作策略,對觀眾而言卻也不見得全然陌生。演出過程中,好奇心強的觀眾(其實也就是大部分的觀眾),往往很快拿下眼罩,想要知道只有微光照亮的舞台上究竟發生些什麼事:樂手在舞台中後方,偶爾在段落與段落之間,會輪流來到舞台中央獨奏;演員坐前排,唱歌之餘,執行非常簡單的走位與動作,形式就像是完成度高且不拿本的讀劇演出,又或者像是半說半唱、角色跳進跳出的讀劇音樂會。這是我所謂《湖底之鬼》反映台灣音樂劇發展的另一面向。

近年隨著音樂劇創作帶入「作品開發、試錯」等產業思維,以及同段時間不少場館與公部門愈發重視前期創作過程,在作品正式搬演前的「讀劇」呈現,儼然自成一門獨特類別,甚至發展出不一樣的表演風格,省略布景、走位、歌舞場面,反而更能聚焦音樂與聲音所傳達的訊息。

即便讀劇演出多被視為階段發表,然一旦進入表演藝術市場運作,在售票演出、觀眾進場的前提下,自然也得以被視為另一種「舞台作品」。換言之,觀眾得以隨著愈發頻繁的讀劇演出,更為熟練如何以耳朵想像畫面。對這些年積極推動讀劇發展的臺中國家歌劇院而言,其長期培養的音樂劇觀眾想必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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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之鬼》(林峻永 攝 臺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內在心境的連結:改編故事的核心主題

撇開《湖底之鬼》如何隱含台灣音樂劇發展脈絡之身影,其創作理念所呈現的「化大為小」與「由小見大」企圖,倒令人想起斯特拉溫斯基(Igor Stravinsky)1918年創作的簡約劇場作品《大兵的故事》(L'Histoire du Soldat)。(註2)

當時正值一次世界大戰後期,經濟蕭條。在嚴峻的現實狀況下,斯特拉溫斯基將樂團縮編為幾近室內樂形式,僅有小提琴、低音提琴、單簧管、低音管、小號、長號與打擊各一,3名演員除了分飾士兵與魔鬼,還有一名說書人扮演其他小角色。兩個作品同樣以音樂主導敘事,也同樣強調作品的「說書」特質。

從現實條件來看,《湖底之鬼》應不至於面臨《大兵的故事》的財政困境,畢竟這些年台灣音樂劇蓬勃發展,吸引各方資源匯聚(雖說在台灣做劇場也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因此,縮小編制、降低舞台視覺元素需求、以簡約表演形式說故事,應可視為創作團隊主動且刻意的選擇。也的確,主創團隊曾多次在相關訪問中,提及《湖底之鬼》原先是以接近音樂劇的形式進行排練,然而櫻井弘二與鄭詠珊在激烈討論後,毅然決定「歌舞劇該有的群舞、演員的肢體動作通通刪掉,決定讓它朝向極簡的方式來呈現」(註3),而有了如今我們所看/聽見的《湖底之鬼》。

《湖底之鬼》首演於疫情期間的2022年,由衛武營委託創作。但在此之前,櫻井弘二原是為了台大合唱團創作百人合唱的清唱劇版本,聲響效果自然與此次「音樂說故事劇場」大不相同。但最重要的差異,並非在其規模與形式,而是如何自形式襯托故事的核心主題。

《湖底之鬼》(林峻永 攝 臺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這場極簡演出最「華麗」的舞台技術,應屬「d&b Soundscape」聲響系統呈現的環繞水聲,讓觀眾彷彿在湖面湖裡載浮載沉,也隨著「水波」觸發的感官意象沉浸記憶深處。水聲之後,向來自在穿梭傳統與當代音樂的笙幽幽奏出詭譎音調,既像古遠傳說,也像某種不祥預兆,讓人潛入不安的心靈。這正是《湖底之鬼》細微改動的故事核心。

蒲松齡原作在人鬼情誼之外,也同時傳遞著「善有善報」的教化思想:本要抓交替才能投胎轉世的水鬼,捨不得溺水女子拋向岸上的嬰孩,選擇救她一命,阻斷自己轉世之路;此善舉卻感動天帝,提拔水鬼為土地爺。《湖底之鬼》雖未大幅度更動情節,卻明顯更為聚焦漁夫為主、水鬼為輔的心理狀態。劇中為漁夫添加妻子先前喪命土石流的創傷情節;至於水鬼,則安排他「不知自己姓名,只得去閻羅城找名字」,頗有某種探究生命與存在、姓名與自我的意圖。另一重要角色是由余子嫣飾演的漁夫妻子,同時扮演自戀的水仙花與妻子魂魄變成的厲鬼,彷彿生命執念最終化為怨念。

也因此,《湖底之鬼》情節雖依循原作時序鋪陳,實際則是多次來回漁夫內在心境的記憶時空,再以音樂動機巧妙連結。劇中極具張力的歌曲,並非呈現故事情節、角色行動的迫切,而更多指向心理衝突與糾結。以聽覺營造的敘事軸線,脫離眼睛向來倚賴的具象畫面,反而開展更豐富的想像。

《湖底之鬼》(林峻永 攝 臺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強化語言的描繪,與內在「畫面」的成形:音樂的功能

但這卻不意味著歌曲與音樂只擔綱氛圍、狀態、情緒之描繪。的確,除了開場由笙所演奏的「引言」,貼切帶入詭譎不安的氛圍,接續登場的器樂,大都回歸抒情調性(tonality),不少歌曲也隱約可見類似流行歌曲風格的「hook」設計(勾住觀眾記憶的音樂主題);但櫻井弘二同時善用歌詞的重複或斷句變化,調動樂句旋律,既突顯用字遣詞的音樂性,也讓歌曲更富敘事性。

藉由演員精湛的詮釋,我們幾乎可以在一無所有的舞台上,看見聲音勾勒出的土石流、閻羅城、偶爾平靜偶爾奪命的河流畫面 。我想這正是所謂「用音樂說書」的真正意涵:既是字面上的意義,藉由歌詞述說情節;也藉由音樂強化語言本身富含的魅力,讓畫面在字裡行間慢慢成形。而這些「畫面」,並非寫實情境的具象畫面,而是存在於角色的回憶、轉述與扮演之間,邀請觀眾一同進入其內在世界——關於生命中一次次關係的消逝,以及如何與之和解。

《湖底之鬼》最生動詼諧的歌曲,是來到水鬼來到閻羅城找名字。失去生命的鬼魂,彷彿也失去自己的名字;唯有找到名字,才能重新建立在這世上的位置。這大概也是創作團隊之所以為《湖底之鬼》定位「音樂說故事劇場」的緣由。再獨特的形式,總得有個名字,讓別人認識。然而《湖底之鬼》絕非標新立異、憑空現身的劇種。在這齣戲身上,我們同樣可自音樂看見其宏大企圖,舞台表演卻回歸極簡,讓人想起台灣音樂劇多年累積的種種痕跡。

關於音樂劇抑或音樂劇場的界定/界線,爭論已久,如今又出現新名詞。我也好奇,當一般劇場可以不設限地翻轉形式邊界時,為何獨獨這類強調「音樂敘事」的劇場作品,需要不斷創建新名詞穩固自我定位?有時候,對名稱或劇種定義的執著,往往超過了創作內涵本身,不也成為一種執念?在創作面前,形式定位終究只是其次。無論如何,關鍵問題始終是:「這個故事為何要用此種形式述說?」從這角度來看,《湖底之鬼》無疑是相當成功的嘗試。

註:

  1. 此處非關價值評斷,單純闡述不同時期音樂劇創作的風格變化。
  2. 巧合的是,王柏森也曾參與TASO台灣藝術家交響樂團製作演出此劇,擔任說書人角色。
  3. 可參考陳佩珊,〈櫻井弘二、鄭詠珊聯手打造音樂說故事劇場,帶你用耳朵體驗另類的虛擬實境——《湖底之鬼》〉,MUSICO,2022/7/11;或劇組其他PODCAST宣傳節目。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6/27 ~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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