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慕尼黑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計有來自十三個國家二十三個團體受邀獻藝,在短短爲期十七天的時間內,以「表演藝術」爲主題,用各種不同的切面來表現「演藝」的現代風貌。這些來自歐亞各國藝術家推出的作品,不僅豐富了慕尼黑這個城市的文化樣貌,也爲慕尼黑的觀衆帶來許多衝擊與經驗。
爲德國慕尼黑市民開拓文化新視野的「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Theaterfestival Spielar-t)」(註)已於去年(1999)十一月底落幕。但是這個經營已久、目的在於呈現當代主流藝術風貌與現代戲劇藝術走向的藝術節,對於在慕尼黑這個背著沉重藝術歷史、傳統文化包袱的城市來說,現代藝術的推廣對市民的欣賞接受能力仍是一大考驗。
慕尼黑的現代藝術窗口
本屆的「慕尼黑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係由慕尼黑市政府及BMW汽車公司共同策畫、奧林匹克協會贊助。主辦單位「慕尼黑戲傳動」(Spielmotor Muenchen)不僅自成立之初(1979)便爲「慕尼黑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代言,更於一九八八年起開始主辦國際舞蹈節,並承辦「新音樂藝術雙年節」,爲慕尼黑當地重要的藝術推廣單位。
九九年的活動計有來自十三個國家二十三個團體受邀獻藝,在短短爲期十七天的時間內,以「表演藝術」爲主題,希望能以各種不同的切面來表現「演藝」的現代風貌。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有來自立陶宛演員對莎劇《馬克白》中三個女巫的現代新詮釋、大不列顚演員的生活隨興表演、美國演員在舞台上與媒體互動甚至被替代演出的表現方法、瑞士表演者特殊的韻律、節奏感及來自日本、中國的亞洲演員呈現完全不同於歐洲傳統的表演。
科技與表演
開幕重頭戲《時差》Jet Lag是最能呈現科技與表演複雜關係的演出。《時》劇是由美國紐約The Bilders Association/Diller+Scofidio劇團擔綱,此團創辦人Marianne Weems於一九九三年便召集了一群在各藝術領域有成的美國本土藝術家,開始創作以多元媒體爲形式的表演。《時》劇共分二段;第一段描述獨臂航海家Donald Crowhurst參加一九六九年環繞世界航行比賽時,整整八個月獨自漂流大西洋,只靠著「無線電」對外溝通,他時而靠無線電報著位置所在、時而計算離世界紀錄還有多久、時而聽著無線電裡傳出英國民衆對他壯舉的歡呼。最後船漂抵目的地,他則不知所終,只剩無線電仍不斷重覆報導整個過程。
第二段則在敍述一名叫Sahra Krachnov的女子,在六個月之內來回橫渡大西洋一百六十七次,最後終於因時差調不過來而死,成了人類與時空戰爭中陣亡的女英雄故事。兩段演出均由演員獨白搭配多媒體完成,形式上一方面運用科技來說故事,另一方面利用演員悲劇性的表演,藉機反省高科技多元媒體充斥的今日,時間與空間對人類的新意爲何?並質疑「存在」的歷來與傳統,面對著科技的強勢與主動時,人將定位何處?
歐亞演藝的文化差異
而演出長達六小時的《戲連戲》則是最能具體呈現演藝的文化差異。《戲連戲》是一場由來自瑞士、日本、中國等六位擅長肢體表演的藝術工作者接力演出的節目。第一場〈家具裝置〉是瑞士籍的打擊樂手Pierre Favre與裝置藝術家Roman Siegner兩人在聲音、動作、裝置互動上一氣呵成的作品。演出時,舞台天花板上用細繩子吊著十二張桌子,四隻桌脚各自對著一個裝滿沙的水桶,另面牆前則擺滿鼓、鑼、鈸等打擊樂器。演出者坐在鼓陣中間不暇給地變換工具敲打,在狂野的節奏中,吊著的細繩一一震裂,桌子掉下桌脚正好插入沙桶中。鼓聲結束,十二張桌子恰成一直線排列在舞台的正中央。桌脚因掉下來的重力而有折損,高低不平的平面曲線像爲剛剛即興演奏作下的紀錄。
來自日本的Seiji Shimoda藉著簡單卻深具意涵的表演,讓觀衆眼睛爲之一亮。他一上舞台便對觀衆說話,身著黑衣坐在似模特兒伸展台般的黑色舞台上,加上微弱的燈光,讓他幾乎隱身黑暗之中。長串的喃喃自語加上黑暗,正好滿足西方人對東方神秘的刻板印象。但是,漸漸地觀衆聽出這套話其實不是日本咒語,而是鄕音濃重的英語,而且他不是喃喃自語,而是一本正經地感謝主辦單位的邀請,感謝觀衆的到來,以及報吿他自己的經歷,觀衆開始體認到誤會而不好意思地笑開了。
接著他拿出一卷膠帶,慢慢把膠帶拉出捲成一長條貼上左額,以身體爲軸心,把膠帶繞過身體一圈,然後貼右額、前額,一再重覆。接著他脫下左脚的鞋襪,把一小片膠帶貼到脚拇趾上,然後趴到椅子上,手脚懸空,如此又重覆幾次。他自帶的數個圓型超迷你音響一直在演出時發出微弱的嗡嗡聲,此時忽然聲音轉大成令人無法忍受的噪音,他則把這些小音響一一用膠帶固定到額頭上,最後像是孫悟空戴著緊箍咒般,讓他無法忍受,終於粗暴地摘下原是自己戴上的緊箍。
喘口氣後,他邊走邊脫褲子,直到下半身赤裸地走到伸展台的另一端的長桌前停下,桌上擺了一盒半打的雞蛋與六個玻璃杯。接著他拿出蛋卡進杯緣,完成六個同樣動作後,再逐次把六個蛋的蛋白、蛋黃打進嘴裡,吐入杯中。然後拿出膠帶,把在杯裡的液體倒進嘴裡、再吐進已成兩半的蛋殼,用膠帶把蛋粘好。接著把膠帶拉長,將蛋掛在手腕、手肘、手臂等處。完成後,兩臂平舉狀似擔著扁擔,平抬著兩臂走出桌後,延著伸展台走離舞台。看著懸掛的蛋與裸著的下身,不禁讓人感受著表演者對生命與生殖有著簡單且豐富的諷喻。
另一位日本表演者Toshimasa Furukawa的演出也是與生殖有關;他一開始便帶著粉紅色的X檔案外星人充氣娃娃出場,惹得滿場笑聲。他也從致詞感謝開始表演,但他說的是日語並有現場翻譯,口譯者日文口音極重說話不甚流暢。接著他發給觀衆拍完即丟的照相機,請觀衆在他表演時隨機拍照。三層舞台的最底部,是一個類似主播台的桌子,中層空著,第三層擺著紅、藍、白三個瓶子。此時,牆上開始放映著他太太生產時錄影帶,他站上第二層舞台開始踏步。節奏與擺動隨著生產的畫面越來越激烈,不一會兒,燈光開始轉動閃爍,時明時滅。他帶著三個瓶子鑽進一個透明的大塑膠袋中,並始終保持踏步,室內則充滿電波似的嗞嗞聲。當孩子出生時,所有聲音驟然停止。此時密封的袋中顏色破瓶崩流而出,一股新生的景象散佈劇場中。
來自中國的表演就蘊涵著性別的辯證關係。芬.馬六明來自北京,眞名馬六明,「芬」是爲了闡明他表演的理念而取的藝名。他生爲男體,卻有張女人般嫵媚的臉孔。觀衆在進入表演的場地前,演出者便在節目單上說明要邀請大家與他一同拍照。進場後迎面而來的是一面像牆一般大的鏡子,鏡前有張艷紅色絲絨躺椅,走道上擺數著架照相機。裸體的芬.馬六明從入口走進來,先把相機的焦距對好,再走到躺椅前坐下不動。觀衆這才明白,「與他照相」原來是這麼回事。觀衆從竊竊私語至大聲喧嘩,終於有人上前撥動相機,與他一起合照。觀衆的反應不一,有人與他保持距離,有人摟著他,有人甚至脫下外衣爲他披上,有人拿東西遮著他的下體,還有人任意改變他的姿勢;演出的高潮是有三個女孩乾脆也脫光上衣與他媲美,最後工作人員進來把他抬出去。演出就在觀衆的反應當中,具體呈現了性別的抗爭與和諧。
打破旣定的觀賞時空
除此之外,本屆的「慕尼黑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另項企圖是──希望藉著不同演藝的特性,蓄意發展出新的戲劇時間與形式,打破一般戲劇表演對時間的閉鎖性。所以在活動的安排上,幾場熱門演出在節目單的說明幾乎都只有開演與結束的時間,沒有提及中場休息,演出時觀衆甚至可以隨意走動、進出、吃東西。
除了上述六小時的《戲連戲》外,來自英國的強迫娛樂劇團Forced Entertainment長達二十四小時的作品《誰能唱首歌替我壯膽》Who Can Sing a Song to Unfrighten Me?也是此類作品。《唱》劇中演員化身爲各式各樣的童話人物、布偶及英雄,把童話、卡通與靑少年探險故事情節重新排列組合,劇情曲折,有時多線發展,有時又原地打轉,永遠沒有結尾 。有趣的是,演出自凌晨零時開始至午夜結束 ,二十四小時之內觀衆可睡可躺、可吃可喝、可以自由進出、更可到處說笑,演員在觀衆四周穿梭交織演出,氣氛歡愉宛如嘉年華會一般,頗受靑少年喜愛。
不只是有長時間的演出,也有短至七分鐘的短劇,來自義大利的Teddy Bear Company的《洞洞秀》每次演出不僅時間短,而且只面對一個觀衆演。此戲其實是藝術共同體Fanny & Alexander的裝置藝術。觀衆單眼透過一小洞向一密閉空間窺視,伴隨一長聲嘶喊,人體會逐漸變形成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畫中人的夢魘。
演員在舞台上所要面對的挑戰,在近幾年裡產生急遽的變化。今日的媒體科技已可以電腦程式複製演員,現代表演藝術並有科技化的趨向。科技搬上舞台後,演員似乎不再那麼需要呈現角色複雜的心理過程。年輕一代的劇場工作者甚至發展出在電腦上預先演練好包括演員在內的舞台上所有元素的「集體結構」的藝術實驗。在多媒體的舞台上演員也不過是媒體的一種,在此情況下,演員如何發展對自身演藝的認知?還有表演的地方性與國際性是如何存在於文化與文化間的差異?一九九九年「慕尼黑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正是呈現著這些現在「演藝」面臨著的問題。同時此次戲劇節也給慕尼黑的觀衆帶來許多衝擊與經驗,相信在戲劇節結束後低吟回味、垂首省思,是預期可見的。
註:
「國際現代雙年戲劇節(Theaterfestival Spielart)」的名字「Spielart」取得刹費心思。Spiel在德文是遊戲、一場表演或輕鬆的意思;Art在德文裡的意思是「種類、樣式」,在英文裡則是藝術。所以這個名字淸楚表達了活動的宗旨,要爲新的、不太在意傳統的戲劇藝術形式申言。
文字|宋淑明 自由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