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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藝術
英國利物浦

衝擊「表演」,探索自我

從英國利物浦雙年展的「即場藝術」展演說起

在傳統劇場裡,演員需要營造一種心理距離,扮演一個特定時空的角色,以服務整體的「戲劇行動」;在這些「即場藝術」作品裡,「演者」透過自我轉移,製造了一個對自身的認知距離,卻讓他們能置身在作品裡,以真實的情感,探索切身的命題。

在傳統劇場裡,演員需要營造一種心理距離,扮演一個特定時空的角色,以服務整體的「戲劇行動」;在這些「即場藝術」作品裡,「演者」透過自我轉移,製造了一個對自身的認知距離,卻讓他們能置身在作品裡,以真實的情感,探索切身的命題。

甚麼是「表演」?甚麼是「演出」?

衝過了劇場的界限,打破了畫布的框框,創作人現身到觀眾面前,以活生生的動作、聲音、語言,走進作品中,即興一個小片段、一幅圖像或是一些概念。這些都算是「表演」嗎?去年底英國的利物浦雙年展,除了大、小視覺藝術展覽之外,也舉行了一個稱之為“You Are Here”的「即場藝術」(Live Art)展演項目,以「文化認同」為題,衝擊「表演」的定義。

出走形式、回歸自我

其中的「表演」作品不盡是劇場或舞作;如Blood Wall Drawing Return──愛爾蘭裔的Kira O' Reilly在她的出生地都柏林(Dublin)收集自己及家人的血液,帶著它們渡過只有一海之隔的利物浦,在畫廊白色牆壁上用膠布貼成的一個個小格子裡,一連四天靜靜地用血液畫上整齊排列的斜線,最後撕掉膠布,「表演」過後,她走出了畫廊,餘下的只是那一劃劃的血筆,和撕下的膠布格子。

又如以色列裔藝術家Oreet Ashery邀請觀眾參與的作品Say Cheese。Ashery易裝成她的第二自我──猶太男子Marcus Fisher,公開讓大眾預約某天到他的酒店房間的床上,在攝錄機前聊天說地,或做些甚麼喜歡的事情,或偶爾按動攝影機的快門,拍下照片。翌日在她的自拍攝影展覽中,公開放映一段段的床上私語。

這兩個作品中,創作人都延續了一些之前的「演出」模式。O’Reilly向以一系列血牆作品,探索文化記憶、身體與空間的關係(如去年二月時她曾在另一畫廊的白牆上,每天以自己的血同樣地劃上一個個整齊斜線記號,數天後她把牆壁重漆上白色,讓她的血脈與行動埋藏在畫廊的結構裡……)。Ashery也常以她的第二自我進行不同的即場(live)創作(如在各種劇場空間演出、錄像、自拍照、裝置、街頭騷動等等),從而探討文化身分、儀式及男性權力等主題。在重複的實驗裡,她們用生活化的行為作「演出」,無論是在牆上劃上道道的血痕,或是自我角色的轉換,「演者」也沒有特定的「演出」動作,訂下的只有概要行動方向。

筆者當時也每天抽空走進畫廊跟O’Reilly聊上一陣子,或會赴約酒店倚在床上跟Ashery背著鏡頭談話,其他的「觀眾」或參與者也可以毫無影響地穿插「演出」,或做些出奇的行為(例如其中一位參與Say Cheese的朋友就跟「演者」在房間裡玩跳彈簧床)。這並不是只能說是「演者」與「觀眾」的即興互動,而是這些「演出」本身已不像傳統劇場般有特定的情節和預設的動作與對話,「演者」以生活化的存在狀態,履行前設規則訂下的大致任務(to perform general tasks),而在重複的「演出」模式裡,她們可以延續探索以自身出發的命題。

亞裔創作者作品批判

其實,在這些以文化認同為題材的「即場藝術」項目中不難發現,「演者」大都以自身的角色作「演出」。除畫血牆的O' Reilly外,George Chakravarthi在Great Expectations裡一身印度女裝背坐在劇場的投影幕前,螢幕播放著長髮女子背坐的影像,一個沉默而簡短的「演出」,就是要表達Chakravarthi自己作為英藉印度裔男同性戀者的身分反思。或如Silke Mansholt的Homage To The Heart、Quasim Riza Shaheen的Conversing with Angels,都是以自己作為「角色」。這兩個作品有比較明顯的敘事體,「演者」以舞蹈的肢體動作,分別表達作為德國人面對當代歷史(納粹黨迫害猶太人)的沉重包袱和父親與自己的關係。這些如「自傳」式的作品裡,「演者」也沒有「扮演」任何角色,而是在一個特定的「演出」空間裡,以一系列的行為,表達自己生命裡(而非特定角色)的情感。

也是美國「開襠褲」劇團團員的Stacy Makishi在火車站或港口前「演出」You are here……but where am I。既是夏威夷人、也屬日本裔的Makishi穿上了古怪的病人服,眼瞼上放置的鹽水點滴讓她一直熱淚盈眶,與一班吊著點滴和扮成醫護人員的「演者」,進行如儀式般的複習活動,帶領觀眾前往不知名的地方。Suki Chan和Dinu Li以視覺表現為主的作品Shadow Songs: Princess Jin & The Lady of Atropos,華裔「演者」一張白臉打扮,穿上長紗裙子,在影像裝置裡表現了對中國傳說故事的模糊情感;而Mad For Real: Soya Sauce and Ketchup Fight中,從大陸到英國發展的Cai Yuan和J J Xi,在藝術中心前園的大透明膠箱裡,如小丑般以數十支茄汁與醬油互相攻擊,嬉皮笑臉地陸續脫光衣服肉搏……。

即時的親密體驗

在這些表演裡,「演者」的角色介乎「演出」與現實。「演者」從自身情感發展作品,卻以服飾、化妝或姿態抽離,探索「自己」。他們不是要扮演一個交代故事情節的人物──「扮演」只是探索自我的技巧或工具,而非為呈現虛幻的目的。最有趣的例子,莫過於在Marcus Fisher酒店床上的這番遊戲對話,看著Ashery戴上帽子、眼鏡,貼上鬍子,卻以平常的女聲說話,動作也毫不矯柔;或看她在自拍照片中作同樣打扮,卻在襯衫裡秀出一邊乳房。又如Makishi在「演出」過程裡,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些航空信封、小菊花和玻璃瓶等等東西,一邊拿一邊排列,排好了又重排,並把鋪好的絲絹疊成帆船,最後包起一堆又一堆的土壤放回行李箱,如同展示自身經歷文化移植的轉折,也尋求救贖。此外,Cai Yuan和J J Xi兩個人走進大膠箱「醬搏」時,雖然一派滑稽,但「演出」前卻粗魯地坐在前園與人吃喝聊天,後來其中一位還在「演出」時滑倒,而割破腳膝……。

在傳統劇場裡,演員需要營造一種心理距離,扮演一個特定時空的角色,以服務整體的「戲劇行動」;在這些「即場藝術」作品裡,「演者」透過自我轉移,製造了一個對自身的認知距離,卻讓他們能置身在作品裡,以真實的情感,探索切身的命題。筆者走入這些「演出」現場,少了「角色」的屏障,就像走進一個個隱私的心房,親身體驗了每位「演者」的個人狀態。

反邏輯的訊息結構

參照Michael Kirby對「客賓臨」(註1)/「偶發」(Happenings)與「新劇場」(New Theatre)的分析(註2),他提出「時空矩陣」(time-space matrix)的概念;在非劇場性的「演出」(如「客賓臨」/「偶發」)裡,各個「演出」元素(如「演者」的動作、說話、音樂/聲音、影畫、衣飾、道具/物件、佈景/裝置等)可以反邏輯(alogical)──它們可以各自承載不同的訊息,也不一定共同組成一個表達特定虛構時空的訊息結構(information structure),這種「演出」所呈現的是一個非虛構故事的特定時空。新派舞蹈深受這種美學影響(如舞蹈大師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早在一九三、四○年代就有人與音樂大師約翰.凱吉(John Cage)緊密合作,創作了不少如Kirby所形容的「客賓臨」/「偶發」作品),而各形各色所謂的「新劇場」亦順勢而生。

正如這場「即場藝術」展覽的題目──You Are Here(閣下在此);「演者」現場的介入作品,觀眾也即時地體察情感。「即場藝術」是一個廣闊的概念,只要藝術家親身介入了他們展示的作品,都可以包含在內。因此,無論「演出」以劇場、舞蹈、音樂、視像等元素或技巧作為基礎,如上述「非時空矩陣式」(non-matrixed)的「演出」裡,「現場」/接近性(proximity)和「即時」/立即性(immediacy)也成了「即場藝術」裡創作者和觀眾的銜接點,而兩者間的張力也給「演出」營造不同的效果。

在主流的圓外開拓戰場

O' Reilly和Ashery在畫廊裡及酒店床榻上這些較私密的空間裡「演出」,充分表現了她們對隱私的探索;Cai Yuan和J J Xi在週六熱鬧的下午,關在透明箱子裡用醬油、茄汁搏鬥,惹來一家大小圍觀,更配合其對流行文化揶揄的氛圍。介乎(傳統)劇場或「客賓臨」/「偶發」之間,「即場藝術」不一定是臨場發動的即興,也可以是經過排練琢磨或有敘事的「演出」;但創作人從自身出發,透過「現場」和「即時」的張力,與觀眾即場的「同在」,也就開闢了對立以外的親密空間……。

著名的墨西哥行為藝術家Guillermo Gomez-Pena在「即場藝術」系列首晚的講座中表示,「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一直是社會的邊緣文化,「演出者」用身體介入藝術作品,對抗主流藝術(即以畫框作畫或戲劇敘事為主)或當權文化;所謂的主流汲納了邊緣者,而邊緣成了主流又再排擠新的邊緣。行為藝術家的使命,就是要以身體為戰場,從界外到界內再到界外,不斷衝擊當權者……。筆者的腦袋充斥著過去慣有的概念來到利物浦,卻像發現了戰場外茂盛的曠野;若是繼續質疑「演出」與「表演」的相對定義或絕對意義,當我們以慣常的「劇場」概念「看」「演出」,恐怕只會小覷境外的狂野潛力。「即場藝術」廣闊地包含各種「演出」定位,讓觀眾得以親近,更由此展開一場從芳華曠野至夷靡中原的拓殖──閣下在此,而「我」又該如何自處?

註:

1.「客賓臨」是happening的廣東話音譯,很能表達happening 強調觀眾在場的意思。

2.Michael Kirby: 'Happenings: An Introduction' & 'The New Theatre', Mariellen R Sandford (ed), Happenings and Other Acts, Routledge, 1995.

相關資料:

關於即場藝術

1.Live Art Development Agency即場藝術發展社,致力研發英國「即場藝術」的機構,並為利物浦雙年展「即場藝術」項目主辦機構之一。網址http://www.liveartlondon.demon.co.uk/

2.The National Review of Live Art Archive網址 http://art.ntu.ac.uk/nrla/

3.The National Review of Live Art Catalogue,英國自一九八○年起每年一度的全國性「即場藝術」檢閱展的資料館及目錄,並記載有關於劇場、舞蹈及音樂藝術的資料。網址http://www.pads.ahds.ac.uk:81/NrlaPads/NrlaMain.html

關於英國的即場藝術:

1.即場藝術雜誌Live Art Magazine,含節目及藝術家介紹、每季演出機會、活動概覽等。網址http://www.liveartmagazine.com/

2.諾丁罕倫特大學即場藝術研究資料館(Notthingham Trent Univsersity's Live Art Archive datebase)相關網址 http://art.ntu.ac.uk/liveart/

3.NRLA 錄象資料館,NRLA資料及目錄,並載有關於劇場、舞蹈及音樂藝術的資料。網址http://art.ntu.ac.uk/nrla/

4.NRLA 歷屆目錄。網址 http://www.pads.ahds.ac.uk:81/NrlaPads/NrlaMain.html

近期在英國舉行的主要即場藝術活動:

1.「全國即場藝術檢閱」(National Review of Live Art,NRLA),從2月3日至3月15日於蘇格蘭/格拉斯哥(Glasgow)舉行。自一九八○年起,為每兩年一屆的活動;除了展出各地區選拔出的作品外,亦委約新進藝術家創作,為英國重要的即場藝術展台。相關網址http://www.newmoves.co.uk/newterritories/ntindex.htm

2.「之間──即場與謎詭藝術節」(INBETWEEN - Festival of Live Art & Intrigue從2月13~16日於布里斯托(Bristol)舉行。相關網址http://www.arnolfini.demon.co.uk/inbetween/

3.「即場文化」( Live Culture)從3月27~30日於倫敦Tate Modern藝術館舉行,一連四日的演出、簡報與研討會等等,從視覺藝術的角度來探討即場藝術。相關網址http://www.liveartlondon.demon.co.uk/liveculture.html

 

文字|魂游 表演/媒體文化研究及創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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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即場藝術(live art)?

甚麼是「即場藝術」呢?這是一個很難答的問題。

「即場藝術是一種策略,以概念性、短暫性和不受限制的多元性實踐為結構……即場藝術是一個豐富的藝術,而形式與體驗能不斷轉移,同時訴求並影響喜歡冒險的觀眾,讓他們獲得深入刺激,而非只是表面;讓刺激即時發生而非透過媒介;讓思考變成質疑而非權威導向。」英國即場藝術發展社(Live Art Development Agency)的總監路易斯.凱丹(Lois Keidan)如是說(註)。

六、七○年代在美國興起了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不少人將即場藝術視為它的英國版本。不過,英國諾丁罕倫特大學(Nottingham Trent University)研究即場藝術的教授巴瑞.史密斯(Barry Smith)指出,行為藝術通常以視覺藝術為主,而即場藝術則挑戰傳統劇場空間和概念中的「表演」,作品強調演出的即場性(liveness)。

在英國,不少藝術主辦/推廣單位,會以即場藝術(live art)作為表演節目的定位。演出形式可以是實驗劇場或舞蹈,也可以在劇場以外的空間裡(例如畫廊、家居、街頭或空地等)作非劇場性的演出。總之,藝術家親身介入他/她的作品,與觀眾同在一個時空,都可稱為「即場藝術」。

其實,所謂「即場藝術」,並非一種特定的藝術形式,而是一個不斷嘗試衝破既有框架的開放概念。藝術工作者(藝術家、主辦/推廣者、贊助者與政策制訂者等)在這概念形成的自由空間裡,以最廣泛的定義包容和撞擊不同形式的即場作品,反思藝術、生活與文化認同等切身的問題,因此創作、籌劃與資助的模式也不斷變化、更新,這樣的「不確定性」才是即場藝術的精神。

至於即場藝術一詞的來源,也眾說紛紜,難下定論。史密斯指出,研究者David Briers發現此詞始用於六○年代末或七○年代初的一些讀詩活動;另有行為藝術家Roland Miller自稱創作此詞,卻無證據可尋。「即場藝術」一詞首次出現於英國《表演雜誌》Performance Magazine第十二期(1981年7~8月),自這一期起封面設下副題──「英國即場藝術的定期評論」(The Regular Review of Live Art in the UK)。(魂游)

註:Lois Keidan:“LIVE ART - what is it and what can we do with it? ”,On Tour: British Drama and Dance,第十四期,199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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