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導的《地下鐵》,一路從默默無名的地鐵站,直駛澳門、新加坡、廣州甚至上海等地,十場左右的演出已累計一萬兩千人次,而且數字仍以等比級數成長中。
「看起來,我好像可以靠做劇場導演這行活下去。」黎煥雄慶幸自己這個人生意外的轉折。
第一次跟黎煥雄約訪的時候,他看起來蒼老了一點,還很疲倦。
前一晚,他剛導完國家音樂廳的聖誕節演出《大兵的故事》,一群音樂家朋友半夜拉他去喝啤酒慶功;接下來,還有一連串的演出行程,而去年七月,他執導的幾米繪本音樂劇《地下鐵》,票房爆滿,一結束完訪談,這齣戲就要去澳門文化中心跨年演出。
忙碌奔波之下的黎煥雄,看起來比較符合他四十二歲的年齡。不然,從歌手陳綺貞在《地下鐵》裡吟唱的歌詞感覺起來──那些玫瑰花園、那些卡夫卡的愁、那些詩人的罪和玩具兵的夢,黎煥雄在首演後的意氣風發,讓人以為他不過卅歲出頭。
駛上意外的人生支線
開著BMW的名貴跑車來往排練場,黎煥雄的背景資歷顯然讓人好奇。
黎煥雄,八○年代後期台灣小劇場運動老將,在榻榻米上開始他的導演身分。九○年代經濟蓬勃之後,黎煥雄搖身成為朝九晚五的白領主管,把對劇場的熱愛藏在西裝底下,但四十歲那年,決定以劇場來養自己。
兩年前,黎煥雄剛離開工作十年的EMI古典部唱片經理一職。這十年間,他做了不下兩百張古典唱片的行銷與宣傳計畫;每年往返歐洲,參與不同的會議、造訪不同的國家。
白天,他全然嚴守紀律,不顧一切地加班打拼,成為一個工作的奴隸;到了深夜,跟文學界、劇場界朋友酒巡酣暢之間,他解放自己變成創作的精靈。一直到古典唱片市場業績滑落,他知道自己該選擇離職,於是,在主動跟被動之間,黎煥雄告訴自己,不如花兩年時間看看,能不能靠劇場創作,混口飯吃。
現在,他執導的《地下鐵》,一路從默默無名的地鐵站,直駛澳門、新加坡、廣州甚至上海等地,十場左右的演出已累計一萬兩千人次,而且數字仍以等比級數成長中。更何況,幾米的繪本作,也不只《地下鐵》這本而已?!
「看起來,我好像可以靠做劇場導演這行活下去。」黎煥雄慶幸自己這個人生意外的轉折。
這一個小小的起點,來自多年知交好友幾米的激勵:「如果要建立一座像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那樣的動畫王國,不專心全職的話,怎麼可能達成?」黎煥雄也和幾米一樣,遠眺著一個野心勃勃的期待與夢想。在《地下鐵》之後,他與音樂創作夥伴陳建騏一起了成立名為「銀翼」(Mr. Wing)的工作室。
因《地下鐵》而使得劇場約突然爆增的黎煥雄,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河左岸」時的養成期與小劇場時代的革命情感。
從「河左岸」鳴笛起步
一九八五年,黎煥雄在淡江大學成立「河左岸劇團」,推出第一個作品《我要吃我的皮鞋》,這一路走來的十幾個創作背後,全靠一批「河左岸之友」的共同支持與打氣。
八○年代的這群電影青年,平時總聚在淡江大學河左岸劇團的榻榻米上,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都繫於彼此熱中的戲劇、文學和古詩新詞,完全跟一般大學生以情義緋聞與八卦暗戀結社的風格不同。「比如彭倩文,就是文學評論的高手。」黎煥雄與有榮焉地說。
於是,除了修本科系的學分之外,黎煥雄在同儕的美學理論浸淫與砥礪下,大學刻意花了六年的時間才畢業。也因此,在一九八六年──這個被他形容為台灣小劇場最熱鬧的一年,河左岸劇團推出的《闖入者》,被當時剛回國的戲劇學者鍾明德「驚為天人」,認定為「台灣後現代主義」劇場的代表作,而黎煥雄的「河左岸」,便至今仍為台灣前衛小劇場的代表性團體之一。
充滿驚喜與伏筆的風景
然而,從《地下鐵》總是場場爆滿、一票難求的情形來看,這不只是行銷與卡司策略的成功,幾米繪本中隱含的人生寓意和童話般的異國幻想,已經透過黎煥雄的劇場語言,變成一種獨特的立體美學。
事實上,這種「混血式」美學的表演風格,呼應了時下幾米繪本迷的那種投射感傷的情調。
「啊!生命它只是個月台,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啊!生命它只是個月台,過去和未來都在遠方。」即使出過一本詩集《寂寞之城》,黎煥雄原本並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參與撰寫歌詞,而這一寫,卻開宗明義地透過序場歌曲告訴觀眾,我們不但不能預料自己在哪一站下車,也無法預測自己接下來會走到哪裡。
黎煥雄說,他的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了驚喜與伏筆。
音樂為土,培萌美學之芽
我們經常聽到一句俗諺:「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黎媽媽從他五、六歲起就讓他跟著姊姊學鋼琴;但是,長大之後,黎煥雄唸了六年的大學,高中唸了五年,而國中只唸兩年,到底算不算是個壞胚子?
黎煥雄一家世居苗栗,是標準克勤克儉的客家人。父親是農會資深幹部,母親是小學教員。由於母親對音樂的喜好,黎煥雄從小就跟著姊姊學鋼琴,後來他「耍賴」,放棄「深造」的機會,而姊姊若不是後來選擇了婚姻,她很可能會是職業的鋼琴家。
不過,母親在他們心底栽下美學的慧根,兄姊三人倒是從童年就有個根深蒂固的默契:一起存錢買進口原版套裝唱片。比如小學六年級還沒畢業,黎煥雄就跟著兄姊買過一套卅二首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和巴哈無伴奏大提琴全集;當時毫無廠牌概念的他,其實買的全是當時EMI發行的銷售產品。
雖然是典型的音樂「發燒友」,黎煥雄毫不自覺自己早已對音樂開竅,反倒察覺自己的「與眾不同」;家裡堆滿唱片、成天迷戀音樂,對苗栗大湖鄉下的小朋友來說,黎煥雄根本就是一個「怪人」。
一路走來的「與眾不同」
身為家裡的老么,又沒有琢磨出跟同儕之間的相處之道,黎煥雄自認在上大學之前,自己簡直是個神經質、又敏感的孩子,明明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卻又千方百計希望自己不要「跟別人不一樣」。他記得小時候上學,只要穿著的長褲顏色比其他同學淡,都會造成他的恐慌。
上了國中,從早到晚的課業壓力,讓黎煥雄這個問題兒童,提出他對自己人生規劃的第一個問題:「既然如此,我何不乾脆休學,在補習班直接補習一年?」於是,「從善如流」的黎媽媽接受了黎小朋友的提議,國二時讓他直接在補習班就讀,再以同等學力報考高中。
當人人以考上「建中」、「北一女」為人生目的時,黎煥雄悄悄看透哥哥、姊姊沈重的青少年生涯;同時,為了逃避北上與同儕競爭,嚇得他要撒謊哄騙國中補習班老師說,因為媽媽不捨得,所以他不能報考台北的建國中學,改以離家近的新竹高中為第一志願,而這一唸,仍舊是「與眾不同」的五年。
終於,在重考一年後,黎煥雄竟是慶幸自己考上了台北郊區的淡江大學;「幸好有淡江『河左岸』這批朋友的幫助與相處,讓我的生活可以自由!」
這群榻榻米朋友,讓他能夠自在地走出與同儕相處的「恐懼」。
如此自覺的人生抉擇,讓黎煥雄一路自己決定人生的走向,但也使得他自始至終都懷著自我存在的焦慮,總是有難以克服的失眠問題。也因此,細心的觀眾,是否也能讀出黎煥雄在《地下鐵》裡處處鋪陳的存在不確定感?!
從前衛劇場到唱片市場
在《地下鐵》接近劇終時,一只巨錘從天而降,戲裡的盲眼少女站在斷裂的天橋之上,面對著絕路,沒有確定要走向過去,還是未來。一九九○年左右,整個台灣小劇場,都以間接或直接的方式,參與當時的立委大選,甚至實際參與社會運動,或以行動劇與前衛劇的演出形式,反映當時的文學社會思潮。
那時候的黎煥雄剛當完兵,儘管仍懷抱著年輕的正義感,他也在猶豫,到底要加入社會運動?還是從事劇場?
自認自己是個貧窮而茫然的劇場工作者,黎煥雄本來在詩人、導演鴻鴻的引薦下,準備遞補他在媒體工作的缺額,誰知道波斯灣戰爭爆發,全世界的景氣陷於低潮,原本打好的算盤,意外地被戰爭的陰霾掃到地上。
那個時候,黎煥雄鎮日在朋友面前哭喊著:我要找工作!
坐吃山空了半年之後,當他輾轉變成EMI唱片公司的員工,他才從公司的標籤認出家裡那一套套古典唱片的包裝。原來過去跟哥哥、姊姊那般「盲目」無償的投資,都是為了今天!
從此之後的十年,黎煥雄開始積極投入工作,一手包辦每張經手唱片的企劃、行銷、預算與宣傳,不論白天或晚上,他都是不折不扣的business man(生意人)。
熟識了幾米十幾年,靈敏的黎煥雄嗅出了幾米繪本的市場商機,總得在有人動幾米繪本腦筋之前,給幾米一個更值得的交代。於是,在幾米《地下鐵》、《向左走向右走》等陸續幾張繪本音樂專輯的成功之後,黎煥雄跟幾米一樣,不願意滿足於非原創音樂的想像,便一同將《地下鐵》實際駛入劇院舞台。
從踏入EMI唱片到離開的那一天,黎煥雄說,正好是圓滿的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老家的窗,靈感的窗
現在即使離開了競爭激烈的商場,只要黎煥雄改口跟對方講英文,他發現自己還是有「生意人」廝殺的本能,而排練場,是他安定創作靈魂的所在。他的朋友給予他安全感,而他在排練場裡,透過合作夥伴,即興擲出一球球的創意!
還有沒有更私密而能激發他靈感的地方?
最近一次通電話的時候,黎煥雄正在開車奔返苗栗大湖老家。他說,一個月回家一次的沈澱,正好符合他的需要;家裡房間的安靜,是他脫離台北緊張節奏的休止符。「從房間的窗戶望出去,是個恬靜的鄉下小路。」面對著那扇窗,黎煥雄永遠可以在這裡找到下一齣戲關鍵的靈感。
(本刊編輯 傅裕惠)
黎煥雄小檔案
一九六二年生,淡江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畢。河左岸劇團、創作社劇坊創始成員及主要編導;「銀翼文化出版工作室」負責人之一。
自一九八五年起,長期主導河左岸劇團,開發詩化意象劇場的美學風格。一九九七年與紀蔚然、李永萍、魏瑛娟、周慧玲等人合組創作社劇團;一九九八年重返河左岸劇團,推出《虛構飛行》、《星之暗湧二○○○》等作品。曾任職EMI唱片公司國外處資深經理,主要代表製作作品有胡乃元《純真年代》、《無伴奏風景》;幾米《地下鐵》、《向左走向右走》音樂專輯等。文字作品出版則有詩集《寂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