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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時晴》中,唐光華飾演的張容為了追究〈快雪時晴帖〉的弦外之音,在歷史長河裡風塵僕僕漫溯一遭。(國立國光劇團 提供)
焦點專題(二) Focus 當京劇遇上交響樂—《快雪時晴》 從〈快雪時晴帖〉到新編京劇劇本

留得個,戲假情真在人間

此劇結構龐雜,在放膽作文章的過程中,已難計數有多少素材在自己手上生生死死。劇本完成後,每當有人好奇戲裡哪些是史實、哪些是虛構的?我總是答不上來,耳邊只聽得張容如此唱道:「一紙素絹怎經喪亂?薄如人命、輕似飛煙。若非有此摹本傳,怎能夠留得個、似假還真在人間……」

此劇結構龐雜,在放膽作文章的過程中,已難計數有多少素材在自己手上生生死死。劇本完成後,每當有人好奇戲裡哪些是史實、哪些是虛構的?我總是答不上來,耳邊只聽得張容如此唱道:「一紙素絹怎經喪亂?薄如人命、輕似飛煙。若非有此摹本傳,怎能夠留得個、似假還真在人間……」

國光劇團與NSO—京劇《快雪時晴》

11/9~10    7:30pm 

11/10~11    2:30pm 

台北國家戲劇院

INFO  02-29383567分機407

同時獲專家和觀眾票選為台北故宮十大國寶的唯一交集者——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今年初在媒體上喧嚷過兩回。其中一回,是媒體「發現」此帖已然為摹本而非真跡,竟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標題如下:「故宮王羲之墨寶原來是『假』的!」

那一時,我正巧從這封信的留白處說出了一個身歷喪亂者的生命故事,即國光劇團和NSO首度跨界聯演的新編京劇《快雪時晴》。身為編劇,手起筆落前,自然要有「現存〈快雪時晴帖〉是摹本」的圈內常識,我不但不曾迴避這一點史實,還憑此去勾掘、蓄積歷史感,讓在歷史長河裡風塵僕僕漫溯一遭的主人翁張容(唐文華飾),引領觀眾去到此劇的情節/情感高潮處。

從西晉末年到台北故宮

《快雪時晴》由古今不同時空背景相互指涉的三股戲交錯而成。著墨最深的一股主戲是這樣的:張容和王羲之乃世交好友,他們的家族都在西晉末年北方大亂之際遷徙到江南,兩人少壯之年曾盟約必收復中原,落葉歸根,到晚年,就在張容帶兵北伐的前夕,王羲之捎來署名給「山陰張侯」的短箋,從這封看似家常問候的信裡,張容意識到王羲之似乎有意終老江南,遂耿耿於懷,一心等著凱旋歸來要對故友曉以大義,怎奈他一戰而死;為了追究〈快雪時晴帖〉的弦外之音,張容不安的靈魂從唐太宗的昭陵、南宋秦淮河上的客舟、清乾隆帝的三希堂,一路來到了台灣的台北故宮……。

此劇結構龐雜,在放膽作文章的過程中,已難計數有多少素材在自己手上生生死死。劇本完成後,每當有人好奇戲裡哪些是史實、哪些是虛構的?我總是答不上來,耳邊只聽得張容如此唱道:「一紙素絹怎經喪亂?薄如人命、輕似飛煙。若非有此摹本傳,怎能夠留得個、似假還真在人間……」〈快雪時晴帖〉可是張容的私人信件哪,以其拼一生不忘復國返鄉之志的個性,怎能不執著於帖的完好無缺?若非穿梭過光怪陸離的「大」歷史,聽過一個接一個「小我」無語問蒼天的離亂故事,他豈能在抵達三希堂、台北故宮,與布滿印鈐、題跋的摹本相認時,甘願以「留得個、似假還真在人間」自我解嘲,進而對王羲之的落籍江南翻出一層「飽經憂患不須恨,揮灑眼前雪轉晴」的領悟呢?

戲假情真,這一刻台上台下若幸得共鳴,誰還在乎真/假、虛/實呢?

摹本傳筆意,君王嘆大美

話說回來,指摹本為「假」,採取的是西洋藝術的邏輯。西洋藝術重視技巧,藝術家的專業度為其精髓,在此脈絡下,摹本乃為剽竊名家、圖謀暴利而作,成物本身自然淪為不足取的「偽作」。

而中國文物著眼於文人精神更甚於技巧,對同樣(多)為文人的後世賞玩者而言,文物的品位高低主要繫乎作者生平際遇作為、人文涵養乃至創作背景,對技巧甚至有「寧拙勿巧」之說,因此,一紙雜著錯寫、水漬的草稿如〈蘭亭集序〉、〈祭姪文稿〉,便因書家的本色穿透紙背而來,而成了歷代文人寄託集體情感的殿堂。在此脈絡下,後人作摹本多是為了傳承、致敬,而非圖利,故不忌公開摹本的事實,更遑論由皇帝指派當代名家摹製了。如今收藏在台北故宮的〈快雪時晴帖〉,可信作於唐代初年,其圓筆藏鋒、行氣連綿,公認為頗得「書聖」筆意的精品,從南宋以降便出入於皇家內府,甚至連元代知名文人趙孟頫和乾隆皇帝都信以為「真」(跡)。

乾隆為三件王氏墨寶特闢「三希堂」,並將〈快雪時晴帖〉奉為三希之首,短短廿八字(編按)的一封帖今日能穩居台北故宮鎮館之寶的地位,想與當年獲盛世之主獨寵有關。凡人皆不免虛妄,大權在握者的虛妄尤其深重。在《快雪時晴》的戲裡,張容就撞見乾隆(巫白玉璽飾)在帖面題上「神」字的那一幕,親眼看著乾隆遙念書聖之名,自詡「人間大美只許君王看」,自信他已為大清王朝奠下千秋萬世的基業,〈快雪時晴帖〉從此不會再流離失所了,渾然不察清王朝將急轉直下,由盛而衰,更意想不到一轉身,〈快雪時晴帖〉來到被列入乾隆「十全武功」之一的台灣,展示在台北故宮恆溫恆濕、「同觀覽、眾聲喧嘩」的情境中。

歷史離亂,筆墨託負無根之苦

這一轉轉出的新情境絕稱不上完美,甚至從某個角度來看,是浮躁混亂的,但身在此中的我們,至少不必因權力者「字裡行間將文網撒」,驚懼於隨之而來的殺戮,至少在參透「冠冕堂皇俱是空話」後,還能發下一句「文武藝、何苦酬報、帝王家」的豪語——這種理直氣壯擁有的個人幸福,在張容生前身後走過的歷史水鏡中,可不曾映照出來過。

天知道,我最初其實想寫一九四九年大遷徙背後的人的故事,雖然爾後拈出《快雪時晴》這個適合京劇表演的題材,但底蘊沒變過。我總想,王氏家族在「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一朝,權勢何其顯赫,王羲之半生銜命在朝,寫過的正經奏章書表豈會少?為何王書真跡毀盡後,偏留下〈快雪時晴帖〉這無非家常(又語焉不詳)的一封信,隨著一九四九年在國共內戰中潰敗的國民黨政府來到台灣,除了天意,還能作何解呢?王羲之當年寄情筆墨,除了家學淵源,恐怕更是為了託負無根可著之苦,誰料得到「江南出書聖」呢?

一部台灣京劇五十年史,無論台上或台下,何嘗不是承載了這般的悽悽惶惶,京劇的聲腔曾經給多少人安慰?又有多少人在〈四郎探母〉的故事裡流過自己的淚呢?《快雪時晴》的幕馬上就要拉開了,且看台灣京劇如何說這個逼視自己身世的故事吧!

編按:〈快雪時晴帖〉原文如下:「羲之頓首  快雪時晴  佳想安善  未果為結  力不次  王羲之頓首  山陰張侯」

 

文字|施如芳 《快雪時晴》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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