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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剛滿十八歲
入戲的觀眾

那年剛滿十八歲

一首歌,一個深藏內心的秘密。夏天中,離過兩次婚又經歷情人自殺的34歲女子,邂逅了一個剛滿18歲的義大利學生,意外地懷孕、墮胎,造成日後的不孕。

一首歌,一個深藏內心的秘密。夏天中,離過兩次婚又經歷情人自殺的34歲女子,邂逅了一個剛滿18歲的義大利學生,意外地懷孕、墮胎,造成日後的不孕。

我整理一下頭髮/多擦了點眼影/他笑了/當他走近/我會用盡一切來勾引他……

──達莉妲(Dalida)〈他才剛滿十八歲〉

後來我才知道克莉絲汀娜在春天百貨當櫃姐。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趾高氣昂地告訴我,她在紀凡希(Givenchy)工作,彷若她就是紀凡希的貼身助理。

庸人自擾得從良子的跨年派對說起。良子是我的日本朋友。剛來法國時,良子寄宿在凱旋門附近一間分租日本留學生的豪華公寓。鋼琴家瑪格莉特.隆〈Margueritte Lang)住過這棟氣派的大樓,大門口因此列了一塊A4大小的紀念碑。

「西裝領帶——」良子在電話另一頭細述派對的服裝禮儀,聽我沒啥反應,悻悻然撂了一句:「就跟《第凡內早餐》的跨年派對一樣。」

那年我第一次去坎城影展「觀摩」,正好買了一套西裝,褲子比水管還寬,墊肩像塞在肩頭的兩塊起司蛋糕。我像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最高領導人出巡,搭乘一號線地鐵赴約。

開門的廣美是幕府之後,門一打開,香奈兒5號伴隨呢喃老歌撲面而來,我打完噴嚏,滾到一樓再彈回來。那些年我的青春痘長得一山還比一山高,廣美巧妙地避開喀爾巴阡山脈,把貼臉禮行在我耳後的長髮上。

克莉絲汀娜就是那時出現的。她半彎腰,用拇指跟食指輕輕夾起我褲檔間脫落的白線,若無其事地貼過臉來,微笑著說:「我是克莉絲汀娜。」——剎那永恆,即使沒有電光石火,她的蓮花指也像在一加侖汽油上輕輕劃過的火柴,足以讓人自焚三次了。

代管公寓的斯蒂籓正跟良子拍拖,他編劇兼翻譯字幕的工作室就設在客廳一隅。斯蒂籓老派優雅,號稱「保羅.紐曼在世」。克莉絲汀娜從羅馬尼亞來,住在城郊沒有衛浴的傭人房,偶爾去斯蒂籓那裡洗澡。洗澡,順便過夜。至少良子是這樣說的。克莉絲汀娜著實讓我著迷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她是美的化身,兼具珍.西寶的野性和奧黛莉.赫本的優雅,甚至西寶跟赫本加起來都不及她一半俏麗。

一首歌,一個深藏內心的秘密。夏天中,離過兩次婚又經歷情人自殺的34歲女子,邂逅了一個剛滿18歲的義大利學生,意外地懷孕、墮胎,造成日後的不孕。唱的是自己的故事,達莉妲卻像第三人一樣輕描淡寫,「他剛滿十八歲/像赤子般俊美/男人般強壯…」。良子特別喜歡這首歌,在各種場合總要反覆播放。一個現場錄影中,達莉妲習慣性用雙手撥動濃密的長髮,再在雙眼前輕輕比劃兩下,「我想留住他/卻又讓他離去/沒有一舉一動…」,盡顯女子的風霜。

好在有達莉妲的歌,因為沒有比在跨年派對落單更窘的了。寒暄過後再也無人搭理,除了「借過」,在各自圍成的小圈圈中間我根本插不上話。自助餐扒過三盤,不好意思再扒第四盤,臉上的微笑卻得一直掛到凌晨,跟大家一起熱情倒數開香檳;在想挖個地洞躲起來的時刻,老歌每一句都像箭一樣射進你的心坎。從達莉妲,我想到卡拉絲,舞台上發光發熱的巨星,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自殺是否只是試圖發出的求救訊號。

倒數完再混一下,最後一班地鐵也趕不上了。斯蒂籓怕我無聊,找出幾本法文版的英瑪.柏格曼原著劇本給我。日本人善吃洋食,過了午夜,不論男女,全進了法國帥哥的臂窩。播放清單再次跳出達莉妲的歌聲時,我在溫暖的扶手椅中,抱著柏格曼的劇本進入夢鄉。

那天以後又在其他場合見過克莉絲汀娜幾次,「你好」「我好」以外,她的微笑也愈來愈淺,愈來愈薄,愈來愈淡了。

物換星移,良子跟我都步入中年,各忙各的,兩三年才聚在一起吃頓飯,有次不知怎麼聊到克莉絲汀娜,說嫁給一個香港小開,音訊全無,連斯蒂籓也不知她的去向。餐桌上這話題一下就帶過了,但我內心卻像無法止音的銅鑼。港台一家親,花落誰家不都一樣?我心裡泛起阿Q一樣的精神勝利,腦海響起的卻是那天晚上重複播放的達莉妲的歌聲:「在簡易床的凹陷處/我欣喜地發現了/一片極美的天空。」

 

文字|尉任之 視覺藝術與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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