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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艺术
特别企画 Feature

跟契诃夫学逃脱术

读《凡尼亚舅舅》

与其说是借镜真实人生的严肃性,不如说契诃夫是从通俗喜剧的套式,找到他基本的角色对话样态。契诃夫呈现的,是一个已被戏剧文本塞满、僭越了的戏剧世界。在里面,角色用从戏剧文本学来的陈言套语抒情,因而即便情感可能是真挚的,说出来的话语,还是具备了某种谐拟的喜感。

与其说是借镜真实人生的严肃性,不如说契诃夫是从通俗喜剧的套式,找到他基本的角色对话样态。契诃夫呈现的,是一个已被戏剧文本塞满、僭越了的戏剧世界。在里面,角色用从戏剧文本学来的陈言套语抒情,因而即便情感可能是真挚的,说出来的话语,还是具备了某种谐拟的喜感。

两厅院国际剧场艺术节

法国波西地剧团—契诃夫《凡尼亚舅舅》

6/18~19  19:30 

6/19~20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INFO  02-33939888

认真检讨起来,我喜欢《凡尼亚舅舅》这剧本,其实没有什么太复杂、或跟「戏剧」有关的道理。很多时候,契诃夫(Anton Chekhov,1860-1904)的写作对我有作用的,是他呈现(而不是解释)世界的方式,例如,《凡尼亚舅舅》一如契诃夫其他剧本,对我而言,呈现了和我所认知的真实世界完全倒反的景观:在他的戏剧世界里,通常总是父母一辈的人离乡去大城市,只在假日时才像陌生人那样返家作客,而留在家乡勉力生活的,是子女一代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我读著契诃夫,想著自己的认知,自以为多明白了什么。这当然是纯粹主观的,不太值得跟人分享。

简洁解释作品  无法让演员安心

其次,对我而言,契诃夫有趣的地方之二,是他解释自己作品的方式,这大概证实了人际沟通的一个悖论:有时,为了让大家比较容易理解,还是把事情说得困难一点比较好。举例来说,导演史坦尼史拉夫斯基(Stanislavsky,1863-1938)在《我的艺术生活》中写道(这语气怎么有点像周星驰),一九○○年春,《凡尼亚舅舅》筹演期间,他察觉契诃夫「对自己的戏确实讲不出什么来」。面对提问,契诃夫显得困窘,如临审判,而他惯用的逃脱术,是指出他已写在剧本里的具体细节,强调这些细节已代他说明了一切。契诃夫可能会强调:「凡尼亚舅舅有一条极好的领带」或者:「亚斯特罗夫医生是吹口哨的。」完毕。这是什么冷笑话?演员们的焦虑,其实不难想像。

演员总想要剧作家尽可能说明,角色为什么说这句话、做这件事?总而言之:内在动机是什么?毕竟,演员是须在戏剧现场面对观众的人,他们很难接受一个和真实世界同样无序、无定理的戏剧世界,因为比起真实世界,无序的戏剧世界才真正会让他们在舞台上恐惧到手足无措。契诃夫不愿说明,演员就用自己的方法求全。对他们而言,为什么亚斯特罗夫医生必须在戏剧现场吹口哨呢?因为:

他对人、对生活失去信心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人们都不能伤害他或侮辱他了。

以上是史坦尼的角色诠释,这比契诃夫的话复杂很多,但演员却比较懂了、比较安心了,这非常奇妙。我们看到:契诃夫的简洁表达,一再在演员的角色分析工作中,以特定的方式发展成玄奥的单一定理,契诃夫在戏剧现场终生感到的挫折感,其实也不难想像。

剧本中的通俗套式  展现多义的留白

仔细想来,契诃夫其实从未找到可与演员顺畅沟通的语汇,大致上,他是以自己写作小说的观察法和描绘修辞,来写作剧本的:简明的、具体的叙述;更重要的是,将复杂的内在,黏著在一个确切的动作上,写出后者,而以留白来包容前者可能的暧昧与多义。从这个追求简明却多义的视窗观望出去,执著于处理现场性的写实主义表演方法也许欢迎确切的动作,却不必然会容许多义的留白了。

晚近的研究指出,和史坦尼的预期有所不同,与其说是借镜真实人生的严肃性,不如说契诃夫是从通俗喜剧的套式,找到他基本的角色对话样态。契诃夫呈现的,是一个已被戏剧文本塞满、僭越了的戏剧世界。在里面,角色用从戏剧文本学来的陈言套语抒情,因而即便情感可能是真挚的,说出来的话语,还是具备了某种谐拟的喜感。晚近的研究也指出,契诃夫的戏剧世界是由这样的一群自溺于抒情状态的角色所组成的,这里面体现了某种残酷的底蕴,因为本质上,角色和角色并不真的彼此关爱。

所有这些分析,都可视为超越史坦尼玄奥的一言堂,迈向语境之多义性的努力,大致上,契诃夫诠释乃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当代的更新。我赞同这种努力,只是,我依旧认为,契诃夫的剧作中仍有上述分析无法说尽的角色,如《凡尼亚舅舅》里的苏妮亚。活在求爱通俗剧格局里的苏妮亚,爱恋亚斯特罗夫医生多年,接受继母海伦娜代为试探的建议,后来,当然结果并不顺利。奇妙的是,苏妮亚完全知道求爱成功的机率等于零(第二幕),也完全知道亚斯特罗夫医生彼时恋慕的对象,正是海伦娜(第三幕),那么,苏妮亚接受试探的安排,想像自己犹有一丝希望的心情,该如何具体说明呢?

角色的后设人生  活得像个通俗剧角色

这一切的悲剧性恐怕在于,苏妮亚是在预知结局必须如此的情况下,冒险一试,迎向这个结局的。内心里,这个角色自觉地拖曳起她陷入的通俗剧的套式,撞向通俗剧的结局,藉自毁以加速、以催促情感必然的终结,让生活卸下这一切,早日去向一种无悲无喜的状态。这是一种后设人生:知道终究必须如此,所以现在如此行动。这是一个戏剧角色,有意识地像个戏剧角色那样去生活,因而引我沉思,同时确认契诃夫式的通俗喜剧,为何对我而言,总层层叠叠地,具备奇妙的深度。这是对我而言,契诃夫有趣的地方之三。契诃夫当然不会认同上述看法,这无妨,因为我已在文章开头写了:我个人也不是因为上述看法,才喜欢《凡尼亚舅舅》的。

这是我的逃脱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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