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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齐备,只需套上面具,他就是一位英雄战将了。(谢振东 摄)
特别企画 Feature 特别企画/安顺地戏

地戏的表演艺术 蛮荒锣鼓旗翎翻

「跳地戏啰!」锣鼓一响,全村人马上涌出场坝围观。就看他们戴著红、白、黄、黑的脸子,铁马金戈,翻舞套路。一堂戏一场仗,历史征战,将相奇兵,年年复出演义。

「跳地戏啰!」锣鼓一响,全村人马上涌出场坝围观。就看他们戴著红、白、黄、黑的脸子,铁马金戈,翻舞套路。一堂戏一场仗,历史征战,将相奇兵,年年复出演义。

世纪初,河南殷墟发掘出许多龟甲骨片,上面刻有商代皇帝的祭祀日记,其中有扮方相的面具巨神除灾驱鬼的仪式。周朝竹书也刻有戴面具的方相氏驱鬼礼仪。这种活动名为「傩」(Núo)。先是执戈跳打,以后加入歌舞,其后形成有情节的傩戏。安顺地戏就是古傩发展中最奇特最完备的一支。

贵州尽是高山峻岭,一些外入的文化艺术,进得去出不来,于是地戏这种傩戏被很好地保留在深山里。如今村寨里虽也有了收音机、电视机,但只要锣鼓一响,喊声:「跳地戏喽!」全村人马上涌出场坝围观。乍看去,它只是一种古老简单的面具表演。起初感到的是新奇、有趣。当看到数十枚面具群在旷野舞跳、格斗兵器,一簇簇野鸡毛凌空晃动,上百面靠背战旗流水般的闪过,一幅幅绣花战裙飞转……顿会使观者神情一振,感到它气势宏伟,别具风味。为此,便吸引住省内外、国内外旅游客人停步;近年来更有许多人类学、宗教学、民俗学、工艺学、戏曲等的硏究者岁岁来参观。

铁马金戈驰高原

地戏剧目专演历朝军队征战的故事,在武装的穿戴打扮上是十分讲究威凛的,每次表演前的札扮就得两个小时。

首先演员统一换穿成两种颜色(如白、蓝或黑、蓝二色)的扣襟短褂,以分敌我。再以一幅方缎叠成三角,大角披在后肩,两小角打结在前胸,此为「上铠」。结下悬一小镜,是为「护心」。腰围宽绸,名为「玉带」,脐下长垂带脚,颇似戏曲中虎头靠片。下系白底绣有花草鱼鸟和镶大金边的百褶战裙。腰带左右有绣花荷包,以装花扇、手绢,或是飞蝗暗器(如鄞婵玉的五彩石,窦仙童的捆仙绳)。脚踏黑帮白底布鞋。再取出一块画有龙虎豹彪形像的尺余见方木板,上揷有四面「背兜」小战旗,演员们把这木板拴在后背。

经过开箱祭仪后,演员领到所扮角色的面具,面具上半部刻盔帽,下半部刻绘五官;又领到一对约五、六尺长的野鸡毛,拴在盔帽两侧的「耳翅」上。在扣戴面具之前,先抖开一块三尺见方的靑纱巾,连头带脸罩住,掩上本来面目,从靑纱内能看淸外面一切。再把揷有雉翎的面具拴系在前额上。为使面具不挡眼睛,它以四十五度上斜,札在额头靑纱上,这算全部穿戴完毕。最后选取自己该用的短兵器,是刀是枪有斧有戟。左手打开花扇,右手以无名指和小指夹住手绢,前三指举起兵器,屹立场上。就完成了一位旗翎飘飘、战裙散彩、威风凛凛的英豪战将的全部造型打扮。

地戏武将之穿戴,既有戏曲风如长翎、战旗与戏曲同;又有田野味如上身短褂、下身褶裙是农民服装。其百褶裙一百三十褶与民族习俗有关,贵州苗、瑶、彝、侗各族妇女皆系百褶裙子。

地戏本属庄稼汉

随便到哪个屯堡村寨看地戏演出,无戏不打。它的旗翎有如戏曲,兵器亦似戏曲,凡刀、枪、剑、戟、鞭、铄、斧、锤、棍、杖、拐、矛、弓、箭、单刀、双钩、牙棒、金镋,十八般武器皆齐,只不过长器小於戏曲一半,这是为了演员在地坪周围打斗,不伤观众。打斗中个对个的多,拥有各种打法动作,小部分与戏曲近似,如耍枪花(名「摇枪」),掏翎子,踢飞腿(名「二换三」)弓箭步,转换位,单立腿等。其武打的核心部分则是与戏曲「程式」类似的「套路」,把一些打斗的动作、花样、秩序、位置,以虚拟表演艺术的风格,作出一定组合固定,即为「套路」。

然而地戏套路与舞台戏曲不同,明显地透露出它的农田风范,也是戏曲所没有的。比如,在锣鼓声中众将出场,以「雀闹林」之势从一个方位一拥而上,粗犷、挥洒,以显示人多势众。结队出场不太讲究排列远近,「行距」、「窝距」不等,叫「各显神通」。当与敌方相对,象征性地作些打斗舞蹈后,要换位置,不像戏曲中「小快枪」「大刀枪」那样面对面「过来过去」,而是踩上几步,突然背靠背地跳蹦而过,叫做「牛擦背」,这是从赶牛的劳动中提炼出的。又有时持兵器换位,不像戏曲中「对双刀」那样,「ㄠ二三四」即转身相左,而是双方对面走直线,互不干扰而过。拍腿、啄头、弯腰、弓背、屈腿,两手左右从下往上绕圈,像鸡扑翅,踩鸡爪,唤作「鸡爪拳」。这是从斗鸡场上得来的动作。

农民不会在早上去「号腿」「下腰」,他们淸晨要去砍柴、割草。在打谷子时,靑年人「耍姿势」,双手捧谷穗从右转到头上,绕到左边,打进斗里,叫「龙缠腰」。打惯了,就把这动作用于地戏,他们在耍头上鸡翎时,便双手执枪,像打谷子一样,先把头上面具和鸡翎后仰,从右绕到左;接著蹲下来,反势,又将翎子靠地,从左低绕到右,完成「凤点头」动作。他们以手指人,既不用戏曲中男人出二指(食指、中指),也不似女人用兰花指,而是伸三指,即大姆指、食指、中指,缩曲无名指、小指,这是从栽秧时用的「三指秧」而来。山歌唱道:「栽秧要用三指秧,不深不浅正相当。」农民把它引入地戏。戏曲里有「飞腿」,直伸腿双起跳。农民没条件去练踢腿,他们不追求直而讲究高,先起左腿略跳,等它落地,猛跳起踢出右腿,名「二换三」,这是从越壑跨沟中得来。

地戏中有些打斗动作,可看出与它的创造者、世居屯堡的村民练武习兵的生活有关。「套路」在许多动作中,相斗双方各耍各的兵器,各出各的动作,但必须两边对称均衡,而真正交锋不多,这与戏曲「快枪」「对刀」中一打一还不同,如「冲枪」、「顿枪」、「抱月」、「反扫」、「勒马」等即是。有一些是兵器对打的动作如扭身「拍枪」。如打到一定时候要吿一段落,则是蹲地,猛跳,一杀一挡,名「跳杀」。当要表现一胜一败时,一上打,一低退,名「败将」。这些兵器相交,是真扎真挡,狠杀猛架,打得兵器当当直响,观者夸赞。这就是真正习兵练武的痕迹。另如「亮掌」「抱拳」一类动作,以单腿独立,一手叉开五指;或马步,一手紧握拳打出,是出击前的准备,也是写实性的,不似戏曲中「山膀」、「揑拳」带装饰性。

还有一些表演处理煞是有趣,比如《征西》中罗通被番将刺中肚子,罗通扯出「玉带」中预先藏好的吹鼓了气的乾猪肠,绕身几圈,又和王木超对打,卒把敌将杀死,此即「盘肠大战」,罗通自己也沙场阵亡。人死了,演员把面具摘掉放在地下,各自下场,面具成为人物的尸首象征,由其子罗章抱头哭唱。番女苏锦莲爱慕薛丁山,死命追杀,丁山逃败;突然闯出个陈金定,「啊」地一锤,把苏女打死,演员摘下面具走掉,丁山就在尸首旁跪谢金定,双双订亲。演《封神》中,商帅张奎追周将土行孙,两人「土遁」。戏曲中是各自一路觔斗走掉,地戏则两人蹲身对走「矮子步」,也颇有趣。「套路」在表演中散发出一种农田味,是庄稼汉创造的艺术。

木梯石槽当河山

地戏在旷野地坪中演,它的室内、城郊,高山、濶海,大致都由演员虚拟、象征动作,并在唱、白中把环境假定、表现出来。一根马鞭转一转就是翻山跨海过千里之遥,如《征东》之薛礼救驾。将帅「圆台」两周,便从黄河来到长江,如《三国》中曹操取荆襄。在演《征西》中〈三休樊梨花〉里,丁山允亲悔亲,梨花大怒,先使移山之法,此时就有农民搬个高大粗重的人字梯来,由一猴一狐爬到梯顶,撒下绳子,让丁山站在独凳上,反手捏住绳头,这就是移过绝壁悬崖把丁山吊在半腰。丁山口称投降,答应婚姻,及梨花释放了他,立即反悔,拿枪行刺,又二次恼怒梨花,再施倒海之术。丁山被捆站在海中间,梨花双手提两根晒衣竹竿,上挂两片纸画的舟船,围著丁山又唱又骂,这就是倒来海水,困逼丁山。

地戏演出常借用农家用具作为假定环境的道具。〈洗马救驾〉中,尉迟恭牵出乌虽到溪水边洗马,农民在附近一家搬个猪圈石槽,灌满了水,由尉迟恭捧水往空中乱浇,是谓洗马。秦王与徐茂公游园,农民借几张桌椅,把上拴些竹枝柏桠,就是园林。单二哥站在城楼巡观,他踩的是一张肉案,吊肉的案架上挂片布,画成城墙,写三个字悬挂,便是「洛阳城」。演《征西》的〈金牛关〉时,地戏班演到番帅妖人朱崖伸魔手擒住窦一虎,怕他「土遁」跑了,下令关在一个铁笼里,农民就去一家提个大宽口竹鸡笼,叫演窦一虎的跳进去蹲著。恰恰那天赶集,鸡贩子冲进剧场拉窦一虎出来,要腾笼子装鸡去卖。观众不答应吼道:「不要搅戏,演完这段再还他。」为此双方大吵一场。虽然令人捧腹,可见地戏的假定性环境道具离不开农家味。肉案可作城垣、楼梯可作高山,凳子可作海船、石槽可作河水。

「话说」「且表」代言

我们看舞台戏剧,每上一个人,他或她都是作为人物本人在说话或唱。看地戏常常出现这样的场面:〈战宛城〉中阿瞒对典韦吩咐:「死守这营门,我要进后帐办点公事。你可半步不能离开……」典韦扶送曹操退后几步,突然跳出个战将,唱道:「不表那曹操把帐进,又见张绣来偷听……」。这里出来个「不表」「又见」话语。

又看〈潞安州〉一戏中,一将自刎而亡,忽有金脸元帅带军急上,那金脸元帅唱道:「按下太守来自刎,兀术领兵杀进城。抬头吓倒四太子,站立不倒一个人。」他又叫道:「话说兀术四太子,领兵进城,来到堂前,吓我一大跳哩!」旁边军师哈迷蚩问道:「不由哈迷蚩上前请旨,四太子为啷个吓一大跳?」金兀术说:「只因兀术望见一员宋将,拿宝剑『革』了咽喉。他满身淌血,想已死了,尸首为何不倒?」哈迷蚩接唱:「狗头军师把眼睁,老哈吓得汗满身。果然南朝英雄汉,狼主快快跪埃尘。」金兀术与哈迷蚩向陆登拱拜,陆登倒地,摘下面具于地走掉。这一段又出来个「按下」、「话说」。

《征西》中的〈白虎关〉更使人迷糊。先是一白脸黑胡将军上场唱:「且道父帅薛仁贵,已然被困白虎关。上得城楼打瞌睡……」薛仁贵坐在一张椅上睡著,跳出个白额老虎(由人演)伸出两爪按在他头盔两旁。接着上来个无胡小将唱:「来了少帅薛丁山。只为招亲樊氏女,父帅怪罪不敢言。漫步上关作闲散,猛见白虎在那边。只因少帅吃惊,他怕白虎伤了仁贵,即忙挽弓扣弦,待我赏他一箭。」丁山射了一箭,白虎逃去,仁贵手接贯喉雕翎倒于地上,随摘下面具而下。丁山上前捧住面具哭道:「但见丁山为救父,不料犯下罪滔天。子还父仇回一箭,寃寃相报难上难。」此间又出现了「且道」「但见」的口语。

听得懂的观众、或看著脚本的读者会诧异:这些念白唱词怎么又不像人物本人的说话,变成第三者的表述口气了?原来,地戏剧目大多从演义而来,又由演义改成说唱体,是让观众看懂一个完整故事、中间不断线的辅助手段。戏曲中也还保留了这种第三者的表述,如《四郞探母》的〈坐宫〉中句报家门即是。地戏把这些第三者表述的念唱分给了最有关系的角色去完成,所以人物常从第一人称跳出,成为第三人称;又会巧妙地从第三人称回到第一人称,让观众习惯地接受了。说唱式、代言体也是地戏表演的一项特点,极为有趣。

既是说唱体,要介绍一下它的道白唱腔。道白悉用安顺鄕情土语,多夹带民间笑话,引起观众喜爱共鸣。如〈收罗成〉一戏,尉迟恭被罗成所败,而程咬金一向武艺不如尉迟,偏夸自己能战罗成。尉迟为之押阵。程咬金以鄕音土语与罗成在战场上讲生意,罗成诈败一回,咬金私下要给他好多银子。罗成要现钱,咬金说这两天赶场钱被小偷摸了,赊欠一回,加倍奉送,说罢叫声「看斧!」就打起来。罗成败了,绕两个圈,临走时要咬金:「记到,二回拿钱还我。」程咬金说:「不会赖账的!小罗成哪里跑?」气得尉迟闷解不开。这就很引人发笑。

唱腔很简单,仅用上下句,起音很低,多擞、嘶、沙、哑之声。地戏唱法不讲共鸣韵味,就凭自然嗓子喊唱。旦角也由男人扮,唱本嗓。其腔不用戏曲曲牌板腔;也不似花灯小戏淸脆柔婉;也不同于情歌高亮活泼。用嗓是直著脖子唱发声,与隔坡山歌相类,曲调则与丧事守夜所唱「孝歌」和祭供时所唱哭调近似。仅以桶鼓、沉锣以简单鼓点配合舞跳。唱腔上下句的下句后三字,必得和声。比如〈古城散〉中曹操与张飞对阵时唱:「曹操(喂)领兵往前冲,要捉那桃园三弟兄。」这时,曹营八将和张飞兵卒,不分敌我,所有的人都右手持兵器,左手撒开花扇,脚踩花灯四方步,一起唱和:「三(唉呀)……弟(喂)……(呐)兄(哦)!」这也极其新鲜、有趣的。

地戏离不开中国戏曲总体的虚拟、写意、假定、象征体系,但独显农田、山野风味。

 

文字|谢振东 贵州省剧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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