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化的舞台设计,魔幻梦呓式的灯光,如水流般穿淌整个剧场的音乐,演员的静态姿势、线形移位,神秘美感的手姿,催眠性的半音、断音,罗勃.威尔森提供了通往欧兰朶凄美孤绝,错综疯狂的内在世界的入口。
《欧兰朶》一剧是巴黎市立欧得翁(Odéon)剧院于去秋戏剧节推出的首出重头戏,二十世纪初英国小说家维吉尼亚.沃尔芙(Virginia Woolf)小说原著,让-米榭.得帕(Jean-Michel Dé-prats)配合演出的法文新译,由有舞台魔术师美誉的美国奇才导演罗勃.威尔森(Robert Wilson)执导,跨法国电影、戏剧两界的女星伊莎贝尔.于培(Isabelle Huppert)独挑大梁。
《欧兰朶》(注1)一剧中的梦幻奇诡,悲怆迷离的心灵冲突世界,在威尔森独创的手姿哲学、非语言的语音声质艺术、魔幻灯光、绘画式舞台设计等威氏剧场法则架构下,呈现一个游移于黑暗光亮彼此过渡的怀伤精灵,一个梦境与世俗错叠的宇宙。
沃尔芙的纤锐直觉行文下的内在孤幽与戏剧人物情感纠结的晦涩不安都在那一长方形白色冷调、类似电影宽银幕的反射下,在暗含、单一纯净的灯光变化中,烘衬出一个表面影像与内在真实穿梭往来的无限想像空间。台上台下笼罩其中,共担人生命运主题,共游似知又未可知的人生殊境。
「从第一个影像的出现,我们就淸楚地感觉到『作家』的存在,」得帕如是说。演员在美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舞蹈化肢体动作,以及精准细微的符号式手姿,多重变音,失衡的词语急缓高低突兀不规律地在整个剧场空间折荡回射。演员的真音与音效时分时合,时而舞台上,时而观众席间,织成一心灵与自然内外二界抗衡,互交互离的梦幻氛围。在视、听官能感受上著力甚多,观众也能借此对梦影世界另生新象与思索。
在进一步分析本剧的剧作灵魂、舞台艺术之前,笔者以为此剧所带来的深思并不止在戏剧演出之种种,另有二处値得推敲。
匠心巧夺的改编
首先威尔森有系统地删去原著中所有有关欧兰朶显露在文学范畴的积极野心部分,将其灵魂深处的隐晦纠结戏剧化处理,使凝聚力量迸发成一种剧场迷惑,突显主题,巧妙地展露了文学作品改编搬演于舞台之上的一切可能性与魅力,为剧本不属于舞台、文学作品不宜作戏剧演出之说,做了一次缄默而成功的实验。诚然,在威尔森的戏剧中语言与对白,甚至故事向来不是主题。这是首次威尔森将剧本文本(texte)置于剧场之中,不同于以往作品中演员对白的不连贯,语词含糊不淸,字句支离,不具语义,更无喩义可寻等等;《欧兰朶》是他第一出具有完整故事和一贯的念白的导作。他勇于尝试大异、甚至相背于其特殊舞台风格作品,另创新的戏剧语言,令人惊服。正如演员伊莎贝尔.于培针对其自身经验而说的:「在每一部戏中粉碎戏剧法则,就是一种探索。」在每一部戏中粉碎戏剧规则,建立新的语汇、技巧与风格,在戏剧广袤天地里,难道不是剧场中人的最大关注?
次者则在外文作品翻译的讨论上。这回让-米榭.得帕(注2)之译作可谓与演出相得益彰,不仅令人有作家与表演始终同在之感,且使威尔森的舞台设计及影像效果更臻完美。主角由小说的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剧首的过去式句法到剧终的现在式与时空呈倒逆呼应。人物内心的深层变化,矛盾无奈尽显。文字/语言的力量使剧中产生绕梁回肠之势,在观众心中久久不去。
得帕自称在翻译上已硏发出一种相反于所有他曾习得的教育方式和教学法。他看重文字的色彩与灵动性,胜过文学性的忠实意译。文字之髓,词句之光,是文字/语言的本来意愿,更接近作者。为了配合威尔森的舞台艺术而新译的《欧兰朶》其原文本身就是一个极丰富的多变体,和威氏在建筑上的繁复与严格的美学要求相连结,一个错综不安的世界方才孕育而出。
为便于敍述双性恋情所带来的悲怆情怀,牵动生命底处郁结,沃尔芙创造了欧兰朶这个人物:一个生命历经数世纪,既是男性又是女儿身的双性人。而性别的二分将是小说发展之暗礁。
沃尔芙的作品本身皆含有一种顽强的诱惑,极度的颤动力。如主要作品《浪潮》《灯塔行》等,都不离生命事物之盛衰消长之主题,偏爱个别心理经验之描写,唤醒人类「我」的多重与难解。她诗化节奏性的语言,笔端细腻敏锐令读者有直触生命脉动如江河奔流,生活细琐之无常变化。对《欧兰朶》的写作方式她则「以一种滑稽模仿的方式来写欧兰朶,极淸楚而简单,为的是使人能明白每一个字,但必须注意现实和想像之间的均衡」。
沃尔芙的每部作品皆有其属性,《欧兰朵》则是为「声音」而作。威尔森抓住此一特点,找寻与其内在真实声音相合的舞台声腔:一种介于两极的绝不均衡的变调乱频。一则以避免全场二小时余的独白流於单调和冷场,一则和细心设计的移位一样,声质的夸张不平常正可凸显独白的潜在意义。
观众在演员于培的真音与混合了加上麦克风后的「假音」的一弱一强,一低一高,喃喃自语和句句淸晰,绵绵不绝与急躁如珠的多音、非语音的精湛演出中,明确地感受到欧兰朶之挣扎与深情在四处飞散、细诉。
威尔森也利用黑暗/明亮的对比法则来连结这个奇异世界,以形式化的戏剧结构来挑起观众感官上的最大注意力,玄妙地与沃尔芙的文字精神相呼应。
像水、火一般的声音
在威尔森的剧中有一个在不同的剧中不同表现的变中之不变,亦即舞化的姿势、静态动作和道具的简化构造,与其非功能的功能运用这些基本元素,在在指示了语言和非语言之间的振动所带来的戏剧张力和弦外之意。譬如在《欧兰朶》中,声音的短促、延长、尖绷所迸发出的时断时接的分裂感以及某些语词的只有唇形而不发音。它使得念白呈波涛澎湃的突然涌起,迸出浪花,而后逐渐消失。音律的骤扬乍落、节奏性地配合,暗示生命的苏醒与沈寂,爱情追寻的忐忑浮沈。也正是如此,在听觉上对观众是一大考验。不少人抱怨这种难以令人听淸楚台词而必须过度聚精会神以了解的情况,是观赏《欧》剧的唯一妨碍与遗憾。而也有更多数的人不以为然。有谁聆听莫扎特的音乐必须懂得其音符呢?又有谁欣赏诗作非得明白其作诗原理?确实,听淸楚台词与否,以及了解故事了没有并非威尔森戏剧的重点,因为真正的语词含义并不在透过了解敍述故事的方式下来掌握,乃在声音本身的质、量上的频、调变化的刺激与催化中去体会,它就像水、火一样的不可捉摸,没有形相,不具常态;细心揣摩其本质中流畅无碍与颤动诱力才是导演的用心。观赏威尔森戏剧的观众多半能在戏的开场前十五分钟便感觉到这点与其他戏剧表演型态殊异之处,进而调整其惯性赏剧的方式。
墨黑的舞台上,一个声音先出来:「我曾是孤独的」。一柄长剑由右侧入场,引出一条细长白光,在黑中,靑年骑士出现,身著黑色灯心绒装,他,于白色长方形宽银幕,之前之左之右,斜穿旋走,滑步侧转,回首瞥下目光,急收,挥剑,剑光剑影交缠在白银幕前,虚实叠影,奇妙惊人。黑寂中,他,声缓调愁话童年,他诉说、讨论、质询。一个人。从容轻飘的步伐,营造梦境,木条长凳上的游泳动作仿佛孤独的代言,一束强烈白光速闪过黑暗中的剑身,音效「倏」的一声瞬间不知何处飞出,划过整个剧场空间,由弱而强而止。时空的感度增强,宇宙间的鸣音继起,观众和欧兰朶一齐历经生命。
白色银幕向前推移,黑色地带自行缩退,在二者的极度缓慢的进让中,白色银幕愈来愈大,观众在不知不觉中产生惊觉与激荡,这便使演员于培的肢体灵敏的精确度,音质支离效果,语意顚覆用意更显奇异难忘。这是一场敍说爱情与生命现象的戏却没有说情述理,没有以哭、笑表象动作渲染内在境界,在「客厅」「饭桌」上说明或讨论生活。
「舞台空间乃由原文的想像而构成,由依莎贝尔.于培的人物性格来表现」得帕强调。「我只帮助依莎贝尔在时空中划出线条,之后其他部分,是她自己去感觉。愈是精确性的、技术性的表演技巧,举手投足间愈是游刃有余。」威尔森道。
他们的话再度提醒剧作给予表演的最大想像与自由、演员的创造力与自我修行,以及导演帮助演员在真实与幻想的转渡中发掘自我实现的最大可能性。
魔幻灯光与单一色彩
在由威尔森发展出来的灯效来看,每一种颜色的出现与那已出现在前的同色重叠,是一种色彩观念的革新。因为即使同一色彩也有色度上的不同,配合灯光,质的流转产生影像的暗接效果。在大同中的小异是难以察觉的,然而一旦发现,差距感与注意力便较对比色所营造出来的差别来得强烈深刻。观众由视觉上而后心理上对舞台整体影像的巨细感受力都要受到震动,而对所观之戏有新的体会。
白色的长方形特大银幕是威尔森舞台的基本构图,象征著雪白的天空下,人们哀欢一生的梦境与实境。白色冷光提供一个不断流动的遥远虚景,衬托出舞台空间的实感,因受线形光影响而变得多功能,富变化,随戏剧行动散发出虚实相间的神秘效果。
一系列带有橙黄色晕光的小长方形灯,替代白色长银幕之后,城市景观便悄悄浮现。自第一个小长方形灯以缓散的方式灭去直到最后一个,仿佛一扇扇吊在雾里的窗在轻轻低诉著大城市里的欲望故事。舞台底部整片海蓝色的光,随著演员的独白与动作,暗喩主角人物的心理现象与变化。
形式化道具
道具在威尔森的戏剧里一向不具实际效用,亦不完全是帮助戏剧行动或演员表演,以具现剧意的辅助物件。它毋宁是反射人物心理状态、替代语言敍述,凸显声质变化艺术的视觉伸延,或借神话中不为人津道的寓意渲染氛围。《欧兰朶》中的一个有著五十个抽屉的木质梯形柜孤立出现,仿佛记忆之锁开启。一巨形铜制品既似树干又似圆柱,上端枝干横切,只剩局部截立于高处(非前排不易见得),则反衬演员的语句支离不连贯,似有还无。
道具也可配合灯光布景,单独「演出」,如无头女模特儿身架在白色长银幕前的黑色投影,已然刻划出双性的分裂与爱恋的寂寂世界,亦令人思及皮影戏的演出效果。
在威尔森坚持并钟爱的「形式化戏剧」的同时,道具的形式化成为必然,和光线的处理一样,同是受其建筑学专业的影响下的舞台基础要素。
魔幻灯光、奇妙音乐与绘画式布景,重现《欧兰朶》剧本及小说原著中失重的海市蜃楼景象,欧兰朶历经三个世纪的生命,藉威尔森形式化的身体语言与手姿、语音顚覆与重整的舞台艺术,向人类述说人生永恒的梦境与无奈缺憾,也在于培的精湛演技中,超越孤寂时空,挣脱人性枷锁。
注1 Orlando乃借自莎士比亚作品之一中之人物名,经历数世纪之久,时而是穿著男式紧身短上衣的翩翩骑士,时而是美丽非凡的女子。
注2 Jean-Michel Déprats在走入改编莎士比亚剧本上台演出之前,是一半职业半业余的剧团导演。他对戏剧之热爱与积极,以及他的导演工作带领他渐渐走入「改编剧本」—途中。
文字|陆爱玲 巴黎第三大学表演艺术研究所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