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传奇剧场日前刚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做京剧版户外公演的《奥瑞斯提亚》,这个版本结合京剧形式、户外环境于一身。今年国内另外还有年初艺术学院戏剧系的「教育剧场版」,和年底即将推出的魅登峰剧场版的《奥瑞斯提亚》。三位以不同手法推出《奥》剧的导演在这场座谈会里,谈到他们各自不同的希腊悲剧解读方式。
吴兴国(引言):在一年之内,国内出现了三个版本的《奥瑞斯提亚》,为什么这出戏会具有这样的吸引力?我们特别请到了其中的三位导演来各自说明《奥瑞斯提亚》存在于他们心目中的意义,以及将希腊精神移植在此时、此地,又是象征了什么?
另外,我们也请对西方文学有深入硏究的胡耀恒教授,与来自西方戏剧学者谢喜纳教授就《奥瑞斯提亚》为主题展开一场「东方看西方」及「西方看东方」的对话。
理查.谢喜纳(以下简称谢):今天座谈的议题是《奥瑞斯提亚》。事实上,身为此戏的导演,我的话将呈现在我的作品内,而你们将在十月廿七日在大安森林公园看见此剧。我非常淸楚处何会在此时、此地选择《奥瑞斯提亚》为创作剧目。
但是,我非常好奇,在座的两位年轻的导演,为何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你们想,台北的观众可以在一年内「忍受」三次《奥瑞斯提亚》吗?看来「奥瑞斯提亚」的确具有高度的魅力,《奥瑞斯提亚》出现在这小小海岛上的频率,恐怕要比希腊雅典高出许多,这是非常値得我们去探讨的议题。
希腊剧本的精神是开放的
希腊剧本的精神是非常开放的,活生生、赤裸裸地呈现人类的情绪和欲望,而没有一点遮掩。在希腊戏剧里经常出现子杀父,妻杀夫,子杀母……等等血亲相残的故事。这种家庭愤怒其实经常发生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并被刻意地隐藏。希腊剧作家具有极高的天份,将这种人际关系的错乱引申至政治的大层面里。
如今我走进了亚洲,试图将希腊剧场及环境剧场的风格与京剧剧场符号结合起来。会萌生与当代传奇剧场共同创作这出戏的理由,除了个人想实践多文化交流的理念外。另外,希腊剧场以歌、舞为表演的内容,其风格化的服装、面具也与京剧有相同处。
希腊戏剧演出通常与春、冬的仪式祭典共同进行,戴奥尼塞斯是戏剧之神,传说他来自东方,当时的东方应指土耳其或印度。因为这样的历史背景,我对与东方的戏剧团体合作更增添一份憧憬;这就是我选择希腊悲剧《奥瑞斯提亚》的种种原因。现在,能否请两位年轻的导演谈谈你们的想法?
陈立华(以下简称陈):我在两年半之前就有演出此剧的念头,当学校有制作古希腊罗马剧目的计划而来询问我的意愿时,我一口就答应下来。因为是与艺术学院学生合作,所以本着教育剧场为宗旨,希望透过搬演不同时期代表性的剧作,让学生深入了解西方剧场的内涵。
会选中此剧,是因为它是仅存最完整的三部曲,我希望让观众了解,希腊戏剧通常以三部曲为演出的形式。比如《米蒂亚》也是三部曲中其中的一部而已。艾斯奇勒斯的《奥瑞斯提亚》三部曲之间剧情的转变、脉络相当淸晰。在更早的戏剧中,我们反而能看到一些个人的生命力的展放,那是人性的点。
尤其在《奥》剧中,我们可以感到身为人的内在能量。对于一个生长在台湾的年轻人而言,自己体内有很大期许希望自己有些作为,但由于社会给予的束缚,这股力量逐渐被压抑,而渐渐安于平凡、微弱。以这个部分来检视自己的内在,在此剧中我获得启示和激发。
我们不能,也不该回到「权威」的怀抱里
田启元(以下简称田):在在座的前辈和大师面前,我觉得自己是最没资格讲话的人,但是,我还是就自己的观点来介绍我想做的东西。
年底为老人剧团「魅登峰」创作的戏剧,只是参考原剧,再行改编,称《甜蜜家庭》。刚才谢教授替我回答了我想做的一件事情:将私人的情景放到政治大层面里,是希腊剧令人感动的原因。
五十五岁老人家的表现都是生命的累积。他们个人生命的故事都是深遂而令人惊奇。老人的厚度足以把他们真实的感情表达出来。几代的仇杀,令人联想祖先崇拜的情结仍然存在。虽然我们已经显露突破一些体制和教条框框的可能性。但是一旦我们面临难题,想寻找答案时,我们仍会回到「权威」的怀抱里。
在台湾每日发生的社会新闻里,我们常看到受虐的子女和弑杀父母的消息。几年前,江子翠分尸案一直没有破,那种乾净、理性的手段,令人觉得这种手段就像阿卡曼侬之父把他的外甥杀死之后,分尸煮为桌上珍肴,让孩子的父亲雷欧提斯品尝情景一般。这种谋杀也是乾净、理性得令人不寒而栗,是什么原因造成生命跟生命之间有这样残酷的对待!?奥瑞斯提亚一家的仇杀,也可能是在这城市中许多家庭隐藏在内的暴力危机。这就是这出戏带给我的联想。
胡耀恒(以下简称胡):我尝试回答谢教授的问题,为什么在一年之间,同时出现了四个《奥瑞斯提亚》。我想:这是中国人爱凑热闹的天性使然。不过另一个原因是中国人一向对希腊悲剧有极崇高的敬意。我记得我的老师方东美教授,他就特别提倡希腊悲剧的精神。
《奥》剧以法理来厘淸仇恨
《奥》剧呈现,早在西元前五世纪,当时提倡以法理来厘淸仇恨,而各让一步便成为人与人之间相待的一种态度。这出戏的结局,有两点値得我们去注意。第一:当智慧女神雅典娜出面排解时,她请的是雅典公民来组成陪审团投票表决。第二 :表决时,是五票对五票,相持不下。雅典娜并非以自己是宙斯女儿的权力要强行左右审判,她仍是以投票来决定奥瑞斯无罪。
在看到演出之前,我想抛砖引玉,先问一个问题:这样庞大的宇宙性题材,要透过歌队来宣示,请问谢教纳如行运用歌队的力量?
谢:请让我先开始谈谈有关典雅娜这个角色。在我的戏里,对这个角色处理的方式是比较激进的。胡教受刚才的诠释是十分正确的。大部分的导演也以忠于原著的精神来呈现最后的结局,但,我不这样做。
我个人对人们以陪审团的法律概念来解决一些冲突,平息一些问题,感到怀疑。让我们看看最后的投票,在法庭中,奥瑞斯占有较好的局势,因为他的证人是天神──阿波罗,而阿波罗又是主审法官雅典娜的哥哥。
这是怎样的一场审判?大家心知肚明。更重要的是法官持有一票决定胜负,你想,这个法官会公正到投票反对自己的哥哥吗?阿波罗在辩护中一再强调女人不如男人来得重要,他在庭上胡说八道。他说:「女人的子宫只为培育种子,而父亲才是培养孩子长大成人的」。所以,我们在这场审判中能得到什么正义呢?对我而言,这场审判就如同现今的许多法庭,充满了腐败、贿赂及利益交换。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各位是住在有二千万人口的岛屿上,正面对著有十亿人口的强大势力。各位一定深知,在强大势力之下所谓公正是什么?所以,在两千五百年前跟一九九〇年的世界是没有两样的;开票的结果,令人生气,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采比较激进和笑闹的方式来处理结局。
在我的戏里,雅典娜是一位现代女性,电视综艺节目女主持人。这样的人物,在电视里经常可见,她永远微笑,好像以麦克风控制所有的场面,但是,我们知道在她之上有幕后的老板在控制她。所以,当其他角色仍用古老的语言表达时,她用的是台北的街头语言。当她听完原吿被吿两造辩词后,下了一个结论:「拜托,这家伙是有了家庭问题是不?不过我知道是谁用面包把我喂大的,因此,我自然将我的一票投给代表男人的一方──奥瑞斯!」。
公审之后举行庆祝派对,在一场针锋相对的对话后,所有人尽弃前嫌,握手言欢,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你可以很尖酸苛薄,但是你同时也可以兴高采烈去参加一个你原来不屑于参加的派对,一个人可以在自相矛盾之下过日子的。
在戏的结局,我做了一个质疑,质疑原本剧作家的价値体系。
如你们所知,在希腊剧场内,是以十二个男人组成歌队,在三部曲中担任男或女的角色,这些角色在戏中各有认同的对象,长老认同阿卡曼侬(父),侍女认同奥瑞斯(子),怨灵认同克莱顿皇后(母)。而我所处理的歌队每个个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这点和希腊剧场是非常不同的,有时和群体一起,有时个人发言;舞与歌占有非常大的份量。
在我的《奥瑞斯提亚》里,希腊、京剧、后现代解构主义!这三种元素将同时并存。
胡:听完这席话,我们可以期望一个既后现代又古典的演出。但,也因为意见的不同,我们的座谈会将出现一个戏剧性的变化。我认为奥瑞斯在接受公审之前,已因为他自己犯下的罪承受极大的心理煎熬,他的苦难已经洗净他的罪了。
我们可以以原著为跳板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是很严肃的来看待原著中的寓意。当然,同样一个剧作可忠于原著,也可以原著为跳板表达自己的感受。重要的是,对剧中人物的心理表达会不会不够深入,可能也会有人在看了谢教授的注释之后,心有不服,而产生了第四个版本的《奥瑞斯提亚》。
谢:我个人的手法就是给新的注释。我拒绝去模拟别人画过的画。艾斯奇勒斯遗留了伟大的诗,伟大的剧本,但他并未留言说明他的真正意图。我们有权力做任何的注释,死人不会由坟墓中蹦出来理论。
伟大的作品可以开放给不同的人做各式各样的注释,我注重正统的注释。但我乐于创造第二种注本。
希腊人在一天内演四场戏,先是三部曲上演,最后是讽刺剧登场。和《奥》剧同时有一出戏上演的剧目,内容是:阿卡曼侬之弟曼特雷沙斯回到家之后的情景,这是一场充满暴力的笑闹剧。希腊人可能认为有趣及可笑的,常常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有一出著名的讽刺剧,其中最大的笑料就是,有一个家伙的眼睛被挖了出来。
换句话说,我的第三部曲是以嘲讽剧的方式来处理。我喜欢进行这种具现代意义同时又回到希腊剧场的精神的创作。我在运用京剧的手法,也抱著同样的态度。
京剧演员唱念做打的表演大于现实生活的动作,京剧高昻的情绪使我的质疑更具渲染力,我希望借这次的作品对未来的京剧创新提供一个小小的典范(model),对于如何使得传统和当代艺术结合起来的问题,也是这次实验的重点。
陈:即使是为学院导戏,我并不坚持以正统的学院理论来注释,但是,做为学生的演出,我是以忠于原著创作为基础。而我也推测,在剧作家的时代,希腊的政治已由萌芽走上高峰的时期。我不认为整个三部曲是意图讽刺法律在一开始发展就是腐败的情况;虽然在剧本中有父系社会和母系社会之间的冲突,而延伸出家庭暴力,但,我并不把他当作权力斗争,我把他看待成是一种内省过程。
全剧是一个由冲突、挣扎而走向体谅的过程
以希腊大联邦强国来看,艾斯奇勒斯是以相当于十亿人口的中国大陆来看待两千万台湾人口。他提出在痛苦两难中,如何化解的一种方法,经过冲突、挣扎到体谅,我相当感动,这是人类净化的过程。
谢:这是非常有趣的比喩,艾斯奇勒斯个人的确是骄傲于他所生的时代。但是,我们必须小心的是,民主政治在雅典只存在很短的时期,不到一百年。在雅典城内,奴隶多于市民,在男女各占一半的市民里,同样的,女性与奴隶一样没有投票权。女性无法加入剧场的活动,父系社会在雅典有很长的历史。
身为人类文化硏究者,我可以说在人类文化史中,我们很难找到真正的母系社会。当然,有些女皇,但这并不代表母系社会。男人长期占有绝对的政治和权力,这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我不强调人类如何由母系社会转移到父系社会的过程,而是揭橥男女战争的权力结构。
时间:83年8月19日
地点:皇冠小剧场
参加人员:(按发言顺序)
吴兴国
(当代传奇剧场编导)
理查.谢喜纳 Richard Schechner
(当代版《奥瑞斯提亚》导演,美国纽约大学表演硏究系教授)
陈立华
(艺术学院版《奥瑞斯提亚》导演)
田启元
(魅登峰版《奥瑞斯提亚》导演,临界点剧象录编导)
胡耀恒
(台湾大学戏剧硏究所所长)
现场口译:周慧玲
(美国纽约大学表演硏究系博士候选人)
记录整理:林秀伟
(当代传奇剧场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