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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与狗的争斗》,1991年由G. Delamotte在「暴风雨剧场」(Theatre de la Tempte)演出,深受好评。D. Castellr饰这个闯入白人领地的黑人,V. Dehuron演刚从巴(T. Vales, Enguerand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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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德思:法国95年度最热门的剧作家

「说到底,戈尔德思是唯一一位让我感到兴趣的新剧作家。」──海纳.谬勒(注1)

「说到底,戈尔德思是唯一一位让我感到兴趣的新剧作家。」──海纳.谬勒(注1)

一九九五年法国舞台上最风光的剧作家肯定是戈尔德思(Bernard-Marie Koltès, 1948-1989)。他生前交由「子夜」出版社发行的七部剧作在法国各地搬演不辍。此外,他未曾出版的手稿不仅陆续付梓,且名导演与名演员亦公开读本。这对于一位法国剧作家而言是难得的际遇,因为当代法国剧场有个对剧作家极为不利的惯例:一出新剧凡是已经登台露脸过,则绝少有二度机会再次上台。更何况戈尔德思的重要创作皆由法国最富盛名的导演薛侯(P. Chér-eau)执导;假设不能超越薛侯所做的成绩,那么最好少班门弄斧为妙。

今年度搬演戈尔德思的热潮证明: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已从生前被视为法国八〇年代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进驻到不朽者的殿堂。易言之,戈尔德思的作品已成为当代的经典之作(classic),经得起各派文学分析、各式舞台的挑战。事实上,戈尔德思生前就是最受外国表演团体靑睐的当代法国剧作家,相形之下,法国剧场则迟至今日才给这位才华洋溢的剧作家应得的重视。

说来令人意外,这位前卫剧作家写的是道地的「文学剧作」。戈尔德思的剧本不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取胜,其本事甚且通常简单至一言即可蔽之。戈尔德思的戏剧世界可说是完全建构在文字基础之上,连他的角色人物都是以其对白话语论述──而非既定的个性或心理转折──所创造的。「打造语言」(fabriquer du langage)是他编剧的出发点(注2),而且明白表示自己写的是剧本,而非戏剧演出(spectacle);言下之意,他的剧本可以不受演出影响,纯粹当文学作品阅读(注3)。这种公然表示所编为文学剧本的态度,实为西洋戏剧发展史上的反潮流之举。

我们知道廿世纪下半叶的西方剧场一方面受到「荒谬剧场」的猛烈冲击,戏剧语言可说溃不成军,以至于每个生于贝克特以后的剧作者都要苦思面对「荒谬剧场:文学性剧场的终点站到了,大家下车」的窘境(注4)。在这种连创作的工具──文字──都受到严重质疑的情况下,该如何再提笔编剧呢?

另一方面,「导演剧场」的崛起、「集体创作」的风行,尤其是不以文学剧本为表演基础的「视觉剧场」方兴未艾,更不利文学性剧本的创作。因此,戈尔德思在世界剧场上的大红大紫是个异数(注5),而且特别受到前卫剧场与小剧场的欢迎,这些非主流剧场向来以顚覆剧作文本为能事,这也是一件颇値得玩味的事实。

不同凡响的戏剧世界

如同所有称得上「大家」的作者,戈尔德思开辟了个人色彩浓厚的戏剧世界。他在剧本布局、主题关怀、角色塑造、对白处理与场景安排上皆能开创全新的局面。更难得的是,部部作品皆有新意,绝不落个人写作窠臼。

戈尔德思自认为成熟的剧本始于一九七七年的《夜晚就在森林前面》,这是一段长达六十三页的独白,一个长达六十三页的句子!剧情陈述一个兀自喃喃不休的外籍工人,于雨夜,在街头转角处,找人攀谈生活的困境。两年过后发表的《黑人与狗的争斗》,发生在某西非国家的法资工程工地上,以一黑人入侵警卫森严的白人工地索回兄弟尸身为剧情主干。「狗」是某些非洲地区白人的代称,表面剧意因此淸楚异常。

一九八五年首演的《西边码头》迷雾重重,步步杀机,背景设在一停水、断电、连渡轮亦停驶的三不管码头地带,剧情敷陈城里来的商人如何闯入当地混混的地盘,冲突乃一发不可收拾。隔年上演的《在棉花田的孤寂》实为一场精采绝伦的哲学对话,表面故事则借由一「商人」于薄暮时分,在街角,向一路过的「顾客」兜售欲望展开。吊诡的是,直至剧终,无人知晓交易中的欲望为何。

同年完稿的《达巴达巴》仅得六页,以一对住在达巴达巴城的姊弟为主角,不可吿白的爱欲呼之欲出。稍后,戈尔德思翻译莎剧《冬天的故事》,莎翁自由的写作体制使他心情一松,写下了喜剧《返回沙漠》。此剧以兄妹阋墙为故事主轴,暴露六〇年代法国东部小城居民的狭隘心态,不名誉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则是全剧隐约指涉的时代背景。最后一九八八年,于爱滋病的病榻上,戈尔德思以无动机杀人犯候贝多.苏柯(Roberto Succo)的真人真事为本,写了登峰造极之作──《侯贝多.如戈》Roberto Zcuuo。

整体而论,戈尔德思采不同的戏剧结构编剧:或内心独白、或五幕喜剧、或人生旅站组织、或短景画面(tableaux)相接、或哲学论辩架构、或对白与敍述夹杂的文体。剧情故事通常在全剧开场的对白即淸楚点明,然后作者在对话的极限状况之下,以简明的语句(《在棉花田的孤寂》例外)与意味深长的字汇,按辩证逻辑和譬喩用法,来凸显看似单薄的戏剧情况所隐含的巨大张力,以及角色之间的倾轧关系因此暴露无遗。

角色的对白本身即为「争斗」的场域,因此毋需仰赖剧终的流血事件方式诉诸行动。主角侵入他者的地盘,然后引发反弹动作是他惯用的布局策略。所以象征意味浓厚的场景设置变成极其重要。这些场景通常是位于文明与丛林的边界地带。他的角色人物通常心理动机不明显,但其说话方式吐露思维的脉络与基本个性。値得一提的是,戈尔德思常把发言权力交给黑人及其它有色民族。

在场景安排上,作者特重光、影与声效的变化,但给的舞台指示言简意赅,耐人寻味。戈尔德思笔下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在猛烈的情节以外,孤寂、欲求、恐惧、争斗、交易、遁逃、死亡、位居边缘等大的议题才是他关心的主旨,可是他自始至终拒绝为任何意识形态服务。

《返回沙漠》重拾笑声

去年搬演戈尔德思潮流中,最出人意表之舞台作品为尼学(Jacques Ni-chet)挟其「十三风面」剧团(Théâtre des Treize Vents),假巴黎「市立剧场」(Théâtre de la Ville)所推出的《返回沙漠》,喝采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因为这位惯常做喜剧的导演,让人见识到此戏荒唐情节的深谛之余,尙能开怀大笑,如作者所愿。相形之下,薛侯七年前轰动一时的首演则过于冷漠,观者一直要到剧末才敢纵声大笑(注6)。

尼学是下了功夫硏读这本自传色彩极浓的喜剧。全剧的开场白即点出冲突起因:「玛蒂尔德(Mathilde),先生的妹妹,要带著孩子从阿尔及利亚回来」(注7)。返鄕重逢之乐过后,紧接著遗产争夺与复仇计划相继登场,然后接演小城生活的各式丑闻,同时幽灵阴魂不散,更增添人世纷扰。剧情越来越不可思议:逃避兵役的独子站在墙上纵身一跃,居然飞向浩瀚无垠的宇宙!后花园突降黑人伞兵,一心缅怀昔日的殖民之战。没人说起阿尔及利亚战争,阿拉伯人开的咖啡店却接二连三地被炸毁。

剧终,玛蒂尔德之女私通款曲,生下一对黑人双胞胎,并依罗马神话创始双胞兄弟之名,命名为Rémus与Romulus。眼看大势已去,老兄老妹和好如初,两人相偕逃回阿尔及利亚的沙漠安度余年,把大好江山留给新的一代──混血黑人。此剧剧名至此豁然一解。但「沙漠」其实亦指法国小城的荒漠心态,所以剧首女主角是返回这个心灵荒漠的出生城镇。

除博引罗马神话、佛教典故、阿拉伯传奇、回教宗规之外,荒诞的情节支线更谐拟圣经上的「圣母往见」(Visita-tion)、「天使报讯」(Salutation angéli-que)、「耶稣升天」(Ascension)及「圣婴诞生」(Nativite)等原型典故(注8)。多重指涉的文本使此剧喩意丰饶,远远超越一般通俗的「林荫道喜剧」(Comédie du Boulevard)写作规模。由著名的「法国高等师范学院」出身的尼学,则不仅能解读原作的隐喩,且意识到作者将历史背景幻想及幻影化的手法(注9),使全剧虽然维持在喜剧基调之中发展,却仍不虞深意。

凸显演员与文本的演出

凸出的演技之外,整出演出最为人所称道的是素朴、可活动的舞台设置,如此简单的设计自然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到使出混身解数的演员与妙趣横生的对白上面。舞台设计师贝杜齐(L. Peduz-zi)以三面红墙迅速隔出五幕戏十八场景的不同深度空间,借以呈现原作场景的流畅转接感觉。会动的墙常使人怀疑,墙后头是否藏著什么秘密?不安与神秘之感因此油然而发。所有的装饰细节皆摒弃不用,只有用得到的道具与家具才登台。尼可拉斯(M. Nicolas)打的灯光替抽象的舞台设计界定表演空间,并抹上适当的氛围色彩。更让人惊喜的是,她按原作象征性标明的回教一日五祷时刻,于舞台上从淸晨至深序,次第呈现一天当中五个重要时辰的光线,使人有全剧毕于一日的幻觉,并由此强调全剧时空的象征层面。

演员方面,夏铎(F. Chattot)与布瓦耶(M. Boyer)出饰主角兄妹。布瓦耶因演《黑人与狗的争斗》一剧的女主角而开始走红。在此剧中,泼辣的她,关起门来,自有脆弱的时分;时而是严母,吵起架来又像个小妹妹,复仇机会到了更不会放敌人一马。其内在意志之坚决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她总是有本事把一个夸张、过度的角色,演得让人觉得这个角色夸张成性。演她的对手戏,夏铎粗犷,有时不免下流,但棋逢敌手喜滋滋的心态亦落入观者眼里。午夜梦回的大段独白(第四幕开场戏)亦使人瞥见男主角内心温柔的角落。说来似非而是,兄妹越是吵得起劲,两人对峙的紧张局面就越趋和缓,吵架所释放的能量是男、女主角据以揣磨角色的基础情緖。

出任下一代角色的年轻演员亦不遑多让:拉蕾(V. Larrù)、乌德雷(L. Hou-dré)与诺齐息尔(A. Nauzyciel)以其古怪的企图、懦弱的反叛、奔放的性幻想、与荒谬的恐惧,在属奇诡(sin-gulier)的喜剧基调中,演出成长的焦虑。布虚儿(C. Brücher)同时演男主角的两任太太(原为姊妹关系);前妻已亡,但阴魂不散,第二任则终日酗酒,难得淸醒。一人同饰此阴、阳相隔之二角更增全剧诡异的气氛。其它演员亦表现出色,可惜此处难以尽述。

尼学的舞台作品让人见到《返回沙漠》一剧出人意表的喩意。戈尔德思在薛侯过后的法国搬演热潮之中,肯定还会激发新的导演探寻其它诠释路径与表演方法。

这正是经典之作存续的价値所在,而戈尔德思也于焉完成记录当代社会冲突的历史职责。

作者注:(所有相片皆由巴黎戏院提供,特此致谢。)

注释

1.Heiner Müller,“Aucun texte n'est à l'abri du théâre”, Alternatives théâtrales, no.35-36, février 1994, p.12.

2.Koltès & J. -P. Han,“Des lieux privilégiés”, Europe, no.648, avril 1983, p.34.

3.Koltès & G. Castaz,“Retour au désert; B. -M.Koltès:'J'écris des pièces, pas des spectacles'”, Acteur, no.3, 1988, p.62.

4.钟明德,《从写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书林出版社,1985,页161。这是戏剧学者对「荒谬剧场」影响的一般看法。但综观近廿年来欧陆剧场的发展,所谓的「文学性剧场」不仅未关门大吉,且蓬勃发展。以德语国家为例,Thomas Bernhard, Botho Strauss, Elfride Jelinek等等,皆以剧本耐读出名。又,以挞伐戏剧语言起家的Peter Handke也于1980年写下了长篇诗剧Über die Dörfer。

5.C f.J. -C. Lieber,“Koltès en Europe”, Théâtre/Public, mai-juin 1992, pp.59-68.

6.此戏原为法国商业剧场名伶Jacqueline Mail-lan所写,也由她于1988年领衔主演,男主角则是著名影星Michel Piccoli,演出的戏院在巴黎市区的Théâtre du Rond-Point,期能吸引一般欣赏商业剧场,或称「林荫道喜剧」(Comédie du Boulevard)的观众登门看戏。按「林荫道喜剧」是英国19世纪中期以来流行的轻松剧目,通俗,讲娱乐效果,通常是以一明星为主来组戏班子。

7.Koltès, Le retour au désert, Paris: Minuit, 1988, p.11.

8.F. Regnault,“Passage de Koltès”, Nanterre Amandiers: Les années Chéreau 1982-1990,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0, p.328.

9.J. Nichet,“Une Pièce inclassable et déjà un classique”, Program du Retour au désert, Théâtre de la Ville, 1995.

 

文字|杨莉莉  清华大学外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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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尔德思的重要剧作

1977《夜晚就在森林前面》La nuit juste avant les forêts

1979《黑人与狗的争斗》Combat de nègre et de chiens

1985《西边码头》Quai ouest

1986《在棉花田的孤寂》Dans l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

1986《达巴达巴》Tabataba

1988《返回沙漠》Le retour au désert

1988《候贝多.如戈》Roberto Zuc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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