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戈尔德思是唯一一位让我感到兴趣的新剧作家。」──海纳.谬勒(注1)
一九九五年法国舞台上最风光的剧作家肯定是戈尔德思(Bernard-Marie Koltès, 1948-1989)。他生前交由「子夜」出版社发行的七部剧作在法国各地搬演不辍。此外,他未曾出版的手稿不仅陆续付梓,且名导演与名演员亦公开读本。这对于一位法国剧作家而言是难得的际遇,因为当代法国剧场有个对剧作家极为不利的惯例:一出新剧凡是已经登台露脸过,则绝少有二度机会再次上台。更何况戈尔德思的重要创作皆由法国最富盛名的导演薛侯(P. Chér-eau)执导;假设不能超越薛侯所做的成绩,那么最好少班门弄斧为妙。
今年度搬演戈尔德思的热潮证明: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已从生前被视为法国八〇年代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进驻到不朽者的殿堂。易言之,戈尔德思的作品已成为当代的经典之作(classic),经得起各派文学分析、各式舞台的挑战。事实上,戈尔德思生前就是最受外国表演团体靑睐的当代法国剧作家,相形之下,法国剧场则迟至今日才给这位才华洋溢的剧作家应得的重视。
说来令人意外,这位前卫剧作家写的是道地的「文学剧作」。戈尔德思的剧本不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取胜,其本事甚且通常简单至一言即可蔽之。戈尔德思的戏剧世界可说是完全建构在文字基础之上,连他的角色人物都是以其对白话语论述──而非既定的个性或心理转折──所创造的。「打造语言」(fabriquer du langage)是他编剧的出发点(注2),而且明白表示自己写的是剧本,而非戏剧演出(spectacle);言下之意,他的剧本可以不受演出影响,纯粹当文学作品阅读(注3)。这种公然表示所编为文学剧本的态度,实为西洋戏剧发展史上的反潮流之举。
我们知道廿世纪下半叶的西方剧场一方面受到「荒谬剧场」的猛烈冲击,戏剧语言可说溃不成军,以至于每个生于贝克特以后的剧作者都要苦思面对「荒谬剧场:文学性剧场的终点站到了,大家下车」的窘境(注4)。在这种连创作的工具──文字──都受到严重质疑的情况下,该如何再提笔编剧呢?
另一方面,「导演剧场」的崛起、「集体创作」的风行,尤其是不以文学剧本为表演基础的「视觉剧场」方兴未艾,更不利文学性剧本的创作。因此,戈尔德思在世界剧场上的大红大紫是个异数(注5),而且特别受到前卫剧场与小剧场的欢迎,这些非主流剧场向来以顚覆剧作文本为能事,这也是一件颇値得玩味的事实。
不同凡响的戏剧世界
如同所有称得上「大家」的作者,戈尔德思开辟了个人色彩浓厚的戏剧世界。他在剧本布局、主题关怀、角色塑造、对白处理与场景安排上皆能开创全新的局面。更难得的是,部部作品皆有新意,绝不落个人写作窠臼。
戈尔德思自认为成熟的剧本始于一九七七年的《夜晚就在森林前面》,这是一段长达六十三页的独白,一个长达六十三页的句子!剧情陈述一个兀自喃喃不休的外籍工人,于雨夜,在街头转角处,找人攀谈生活的困境。两年过后发表的《黑人与狗的争斗》,发生在某西非国家的法资工程工地上,以一黑人入侵警卫森严的白人工地索回兄弟尸身为剧情主干。「狗」是某些非洲地区白人的代称,表面剧意因此淸楚异常。
一九八五年首演的《西边码头》迷雾重重,步步杀机,背景设在一停水、断电、连渡轮亦停驶的三不管码头地带,剧情敷陈城里来的商人如何闯入当地混混的地盘,冲突乃一发不可收拾。隔年上演的《在棉花田的孤寂》实为一场精采绝伦的哲学对话,表面故事则借由一「商人」于薄暮时分,在街角,向一路过的「顾客」兜售欲望展开。吊诡的是,直至剧终,无人知晓交易中的欲望为何。
同年完稿的《达巴达巴》仅得六页,以一对住在达巴达巴城的姊弟为主角,不可吿白的爱欲呼之欲出。稍后,戈尔德思翻译莎剧《冬天的故事》,莎翁自由的写作体制使他心情一松,写下了喜剧《返回沙漠》。此剧以兄妹阋墙为故事主轴,暴露六〇年代法国东部小城居民的狭隘心态,不名誉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则是全剧隐约指涉的时代背景。最后一九八八年,于爱滋病的病榻上,戈尔德思以无动机杀人犯候贝多.苏柯(Roberto Succo)的真人真事为本,写了登峰造极之作──《侯贝多.如戈》Roberto Zcuuo。
整体而论,戈尔德思采不同的戏剧结构编剧:或内心独白、或五幕喜剧、或人生旅站组织、或短景画面(tableaux)相接、或哲学论辩架构、或对白与敍述夹杂的文体。剧情故事通常在全剧开场的对白即淸楚点明,然后作者在对话的极限状况之下,以简明的语句(《在棉花田的孤寂》例外)与意味深长的字汇,按辩证逻辑和譬喩用法,来凸显看似单薄的戏剧情况所隐含的巨大张力,以及角色之间的倾轧关系因此暴露无遗。
角色的对白本身即为「争斗」的场域,因此毋需仰赖剧终的流血事件方式诉诸行动。主角侵入他者的地盘,然后引发反弹动作是他惯用的布局策略。所以象征意味浓厚的场景设置变成极其重要。这些场景通常是位于文明与丛林的边界地带。他的角色人物通常心理动机不明显,但其说话方式吐露思维的脉络与基本个性。値得一提的是,戈尔德思常把发言权力交给黑人及其它有色民族。
在场景安排上,作者特重光、影与声效的变化,但给的舞台指示言简意赅,耐人寻味。戈尔德思笔下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在猛烈的情节以外,孤寂、欲求、恐惧、争斗、交易、遁逃、死亡、位居边缘等大的议题才是他关心的主旨,可是他自始至终拒绝为任何意识形态服务。
《返回沙漠》重拾笑声
去年搬演戈尔德思潮流中,最出人意表之舞台作品为尼学(Jacques Ni-chet)挟其「十三风面」剧团(Théâtre des Treize Vents),假巴黎「市立剧场」(Théâtre de la Ville)所推出的《返回沙漠》,喝采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因为这位惯常做喜剧的导演,让人见识到此戏荒唐情节的深谛之余,尙能开怀大笑,如作者所愿。相形之下,薛侯七年前轰动一时的首演则过于冷漠,观者一直要到剧末才敢纵声大笑(注6)。
尼学是下了功夫硏读这本自传色彩极浓的喜剧。全剧的开场白即点出冲突起因:「玛蒂尔德(Mathilde),先生的妹妹,要带著孩子从阿尔及利亚回来」(注7)。返鄕重逢之乐过后,紧接著遗产争夺与复仇计划相继登场,然后接演小城生活的各式丑闻,同时幽灵阴魂不散,更增添人世纷扰。剧情越来越不可思议:逃避兵役的独子站在墙上纵身一跃,居然飞向浩瀚无垠的宇宙!后花园突降黑人伞兵,一心缅怀昔日的殖民之战。没人说起阿尔及利亚战争,阿拉伯人开的咖啡店却接二连三地被炸毁。
剧终,玛蒂尔德之女私通款曲,生下一对黑人双胞胎,并依罗马神话创始双胞兄弟之名,命名为Rémus与Romulus。眼看大势已去,老兄老妹和好如初,两人相偕逃回阿尔及利亚的沙漠安度余年,把大好江山留给新的一代──混血黑人。此剧剧名至此豁然一解。但「沙漠」其实亦指法国小城的荒漠心态,所以剧首女主角是返回这个心灵荒漠的出生城镇。
除博引罗马神话、佛教典故、阿拉伯传奇、回教宗规之外,荒诞的情节支线更谐拟圣经上的「圣母往见」(Visita-tion)、「天使报讯」(Salutation angéli-que)、「耶稣升天」(Ascension)及「圣婴诞生」(Nativite)等原型典故(注8)。多重指涉的文本使此剧喩意丰饶,远远超越一般通俗的「林荫道喜剧」(Comédie du Boulevard)写作规模。由著名的「法国高等师范学院」出身的尼学,则不仅能解读原作的隐喩,且意识到作者将历史背景幻想及幻影化的手法(注9),使全剧虽然维持在喜剧基调之中发展,却仍不虞深意。
凸显演员与文本的演出
凸出的演技之外,整出演出最为人所称道的是素朴、可活动的舞台设置,如此简单的设计自然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到使出混身解数的演员与妙趣横生的对白上面。舞台设计师贝杜齐(L. Peduz-zi)以三面红墙迅速隔出五幕戏十八场景的不同深度空间,借以呈现原作场景的流畅转接感觉。会动的墙常使人怀疑,墙后头是否藏著什么秘密?不安与神秘之感因此油然而发。所有的装饰细节皆摒弃不用,只有用得到的道具与家具才登台。尼可拉斯(M. Nicolas)打的灯光替抽象的舞台设计界定表演空间,并抹上适当的氛围色彩。更让人惊喜的是,她按原作象征性标明的回教一日五祷时刻,于舞台上从淸晨至深序,次第呈现一天当中五个重要时辰的光线,使人有全剧毕于一日的幻觉,并由此强调全剧时空的象征层面。
演员方面,夏铎(F. Chattot)与布瓦耶(M. Boyer)出饰主角兄妹。布瓦耶因演《黑人与狗的争斗》一剧的女主角而开始走红。在此剧中,泼辣的她,关起门来,自有脆弱的时分;时而是严母,吵起架来又像个小妹妹,复仇机会到了更不会放敌人一马。其内在意志之坚决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她总是有本事把一个夸张、过度的角色,演得让人觉得这个角色夸张成性。演她的对手戏,夏铎粗犷,有时不免下流,但棋逢敌手喜滋滋的心态亦落入观者眼里。午夜梦回的大段独白(第四幕开场戏)亦使人瞥见男主角内心温柔的角落。说来似非而是,兄妹越是吵得起劲,两人对峙的紧张局面就越趋和缓,吵架所释放的能量是男、女主角据以揣磨角色的基础情緖。
出任下一代角色的年轻演员亦不遑多让:拉蕾(V. Larrù)、乌德雷(L. Hou-dré)与诺齐息尔(A. Nauzyciel)以其古怪的企图、懦弱的反叛、奔放的性幻想、与荒谬的恐惧,在属奇诡(sin-gulier)的喜剧基调中,演出成长的焦虑。布虚儿(C. Brücher)同时演男主角的两任太太(原为姊妹关系);前妻已亡,但阴魂不散,第二任则终日酗酒,难得淸醒。一人同饰此阴、阳相隔之二角更增全剧诡异的气氛。其它演员亦表现出色,可惜此处难以尽述。
尼学的舞台作品让人见到《返回沙漠》一剧出人意表的喩意。戈尔德思在薛侯过后的法国搬演热潮之中,肯定还会激发新的导演探寻其它诠释路径与表演方法。
这正是经典之作存续的价値所在,而戈尔德思也于焉完成记录当代社会冲突的历史职责。
作者注:(所有相片皆由巴黎戏院提供,特此致谢。)
注释
1.Heiner Müller,“Aucun texte n'est à l'abri du théâre”, Alternatives théâtrales, no.35-36, février 1994, p.12.
2.Koltès & J. -P. Han,“Des lieux privilégiés”, Europe, no.648, avril 1983, p.34.
3.Koltès & G. Castaz,“Retour au désert; B. -M.Koltès:'J'écris des pièces, pas des spectacles'”, Acteur, no.3, 1988, p.62.
4.钟明德,《从写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书林出版社,1985,页161。这是戏剧学者对「荒谬剧场」影响的一般看法。但综观近廿年来欧陆剧场的发展,所谓的「文学性剧场」不仅未关门大吉,且蓬勃发展。以德语国家为例,Thomas Bernhard, Botho Strauss, Elfride Jelinek等等,皆以剧本耐读出名。又,以挞伐戏剧语言起家的Peter Handke也于1980年写下了长篇诗剧Über die Dörfer。
5.C f.J. -C. Lieber,“Koltès en Europe”, Théâtre/Public, mai-juin 1992, pp.59-68.
6.此戏原为法国商业剧场名伶Jacqueline Mail-lan所写,也由她于1988年领衔主演,男主角则是著名影星Michel Piccoli,演出的戏院在巴黎市区的Théâtre du Rond-Point,期能吸引一般欣赏商业剧场,或称「林荫道喜剧」(Comédie du Boulevard)的观众登门看戏。按「林荫道喜剧」是英国19世纪中期以来流行的轻松剧目,通俗,讲娱乐效果,通常是以一明星为主来组戏班子。
7.Koltès, Le retour au désert, Paris: Minuit, 1988, p.11.
8.F. Regnault,“Passage de Koltès”, Nanterre Amandiers: Les années Chéreau 1982-1990,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0, p.328.
9.J. Nichet,“Une Pièce inclassable et déjà un classique”, Program du Retour au désert, Théâtre de la Ville, 1995.
文字|杨莉莉 清华大学外语系副教授
柯尔德思的重要剧作
1977《夜晚就在森林前面》La nuit juste avant les forêts
1979《黑人与狗的争斗》Combat de nègre et de chiens
1985《西边码头》Quai ouest
1986《在棉花田的孤寂》Dans l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
1986《达巴达巴》Tabataba
1988《返回沙漠》Le retour au désert
1988《候贝多.如戈》Roberto Zuc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