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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入相」口,捡场人员紧盯着场上的表演,心里拿揑着进出的分寸。(许斌 摄)
后台千秋 后台千秋

幕前捡场,幕后管事

对那些长年看戏的老观众来说,基于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舞台上那位身穿长袍、不时出现的捡场,不仅不会造成突兀与尶尬,有时甚至是另一种可资品评的表演,因此,传统京剧的舞台倒真是能保有「一气呵成」的流动性。

对那些长年看戏的老观众来说,基于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舞台上那位身穿长袍、不时出现的捡场,不仅不会造成突兀与尶尬,有时甚至是另一种可资品评的表演,因此,传统京剧的舞台倒真是能保有「一气呵成」的流动性。

每个时代都有它当道的语言,对之娴熟掌握的能力,有时竟然决定了一种地位上的优越,虽然,大多难脱膨胀的嫌疑。相反地,在许多欲言又止的窘境中,那些语言过时的失语症者,由于缺乏沟通与辩护的能力,带著一份不甘心的沉默,注定要走入众声喧哗外的孤单中。在许多领域里,淘汰的边界粗糙地构成了对「传统」的定义,却从来不知道我们失落了多少好东西。

贵族的黄昏

不论称之为「国剧」还是「京剧」,这门从「徽班进京」以来就与政治上的意识形态纠缠不淸的舞台艺术,到今天,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在台湾的「移民文化」中成为引人唏嘘的对象。它无法搭上「本土化」的列车,也不及「大陆热」时髦,尽管有再多求新求变的举措,也难掩没落贵族的鼻酸。

失宠于观众可能更是残忍。目送真正懂戏的观众,十有八九皆已垂垂老矣;为了与新新人类搭桥,在「改头换面」还是「面目全非」的争议中,两端都有百般的不愿意。很难不承认,现代京剧已渐渐与百老汇歌剧一样令人陌生,却引不起一样的好奇。

是因为它太神秘了吗?

尽管追究这门曾见它起高楼的曲剧背后的兴衰,满布著政治与经济的牵动,但对那些经久屹立的本事与坚守这些本事的艺人而言,愈有力的分析只会显得他们愈无辜、更遥远。如果京剧在今天的距离与神秘是同样难以捉摸,那么为它的喑哑发声,是文字所可输送的一份温馨与开解。在这个系列里,我们将从以「演员剧场」为主轴的京剧舞台前溜开,绕道它的后台去,一窥京剧幕后的各种门道、规矩与伦理。也试著在这块鲜被注视的领地中,捡拾一些失落的珍宝。

没有人能阻止黄昏的来临,但我们却能驻足提醒黄昏的美丽。

管事肚子宽

「好角儿不管事,管事非好角儿。」现任国光剧团捡场与管事一职的张义孝张叔,在说完这句梨园界流传已久的格律后,还特别愼重其事的叮咛我要把它记下。的确,不见纡尊降贵的不平之气,对九岁入科,至今已近花甲的张叔来说,恪守这一剧种中的伦理,就等于证明自己大半生的价値。在这不够现实的老规矩中,张叔找得到令他得意的地方。

「当管事的肚子要宽。」如果没有注解,这种比喩性的说法很难让人知晓它的精采之处。「管事」相当于现代剧场中的后台经理,统辖「大衣箱」(负责蟒袍)、「二衣箱」(负责扎靠)、「盔头」、「包头」、「三衣箱」(负责水衣)与「把子」等几个部门。「肚子要宽」的注解之一是「管事」得尽悉上述分行里的大小学问。张叔接著举出几个名字,让我不忍心再对他的夸张有所怀疑:「早期的王志彬、夏玉珊、孙福志、王正廉、马元亮,甚至都称得上是『文武总管』,」他推崇地怀念道:「他们连每出戏的『当子』(对打招式)有几套都淸淸楚楚。」这是「肚子很宽」的注解之二。

有一个相当有趣又特别的现象,这些号称「剧通」的管事先生们,除了照料后台诸事外,前台上的活儿,不分生旦净丑、武行龙套,当有迫切的需要时,照样可以登台「救场」。由于少年入班时都曾受过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再加上腹笥渊博,在演出至上的要求下,专业的分工中也有许多变通的余地。在这里,京剧让我们看见它机动又富有生存韧性的一面。

部分是环境,部分是因为现在剧团的编制与过去戏班有所出入,「管事先生」的角色与功能也不复往日明显、强势。当然,老成凋谢之后,年轻一辈难胜大任更是最现实的原因。无怪乎张叔会感叹:「当年在上海,每个管事最多只能错三次,超过了,不用老板开口,自己都没脸再待下去。」怀念以前戏班的职业伦理与对水准的要求,恐怕有另一种责备藏在其中。

捡场的绝活

事实上,就我的记忆(笔者曾在陆光国剧队服役),张叔在陆光国剧队时犯了可不止三次错了,「丢三落四」也是他这位捡场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之一,但这绝不代表他不是一位好捡场,相反地,关于这个工作的门道与学问,他知道的比谁都多。

「(桌椅)到时搬、撤,不妨碍观众与演员。」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失去了地标的指引,桌椅的位置、移动的时机、桌帷椅披的安排,在在依赖的是多年经验打磨出来的临场戏感。许多老戏的段子,如〈文昭关〉伍子胥的一段作表,在唱念之间就需要多次变换红椅的位置,其间,捡场与演员间的默契,对戏段的娴熟,搬动的时机与节奏,都非要积累多年的「捡场」功夫不可。此外,处理一些舞台上的意外状况,譬如说,为避免翻筋斗的演员发生意外,火速拾起前一场演员掉落舞台上的配件,也是捡场的重责大任之一。在过去有「出将」、「入相」的舞台上,当扎靠的演员出场时,如何不沾靠地撩起门帘,亮相后又如何俐落地放下门帘,是对捡场不可不在意的挑剔。

剧场型制的改变,相对地,也让许多捡场手上的绝活失传。近年来,新编国剧盛行,灯光与悬吊系统等现代舞台设备成为换景的新凭借,在现代化的挑战中,捡场的工作是否更显落寞了呢?

「当然会啊!」张叔承认,但面对这股趋势,他不是没有话说:「暗场会打断观众看戏的情绪,京剧捡场讲究的却是『明摆而不失神』。」对那些长年看戏的老观众来说,基于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舞台上那位身穿长袍、不时出现的捡场,不仅不会造成突兀与尴尬,有时甚至是另一种可资品评的表演,因此,传统京剧的舞台倒真是能保有「一气呵成」的流动性。「观众没有那么笨嘛!」张叔不忘这样强调,但我有些怀疑他习惯的观众(当然,这些观众也习惯他)今天还剩下多少。在这里,我们又再一次看到传统戏曲与观众唇齿相依的关系。

关于换景的学问,张叔还说了一些令人吃惊的事实。在过去,一些神怪大戏如《孙悟空》,舞台上可少不了繁复的机关与设计。这时候,至少十二人一组的「彩头师傅」就成为布景置换时不可或缺的编制。「彩头师傅」们不仅要负责景片与机关的设计与绘图,在演出的当儿,更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时只是锣鼓点中的一段板式)对这些庞大的道具与布景进行精确的撤换。「这时舞台两边可不准有闲杂人等,否则,彩头师傅没命地冲过来,撞死人也只算活该。」我们可以不苟同这种剧场伦理,但在一个没有悬吊系统的年代里,土法炼钢需要的是不可轻忽的人为工夫。

在几次合作的经验中,张叔对西式舞台监督处处要求制式精准的做法,颇有微词。对他来说,依赖工作表格反而失去了对舞台与演员的临场感,特别在一些已经烂熟于胸的老戏上,许多舞台上的微妙变化,更是非赖经验与戏感不足以驾御。我想他的批评是有中肯之处,然而,当他自信满满地说:「还是用脑记最好」时,我又忍不住想起那些他曾经「丢三落四」的记录,而感到害怕。

剧场伦理的站岗者

「角儿得面对观众,他们最重要。」京剧以演员为主体的特性,也内化在这个古老行业中,形成根深柢固的剧场伦理。尽管私下是朋友,只要涉及到有关演出的活动,无论是待遇还是生活条件,班底与角儿就必须有所区隔。张叔对于剧场伦理的恪守,不仅是他一生与京剧的不解缘会,就捡场的工作来说,「侍候角儿」更是门外人难以窥知的门道:「你要把每个大牌的脾气与习惯给摸淸楚,」譬如说:「顾正秋上场前不喜欢看见杂人,她嫌影响情绪;王映秋上场前最痛恨别人抽烟,你得先帮她吆喝;陈永玲却是烟不离手,一场戏下来,别等他问,赶紧给他递根烟。算算这个过场够长,连忙搬把椅子,让角儿休息三分钟,送杯茶,擦把汗,也都是捡场要注意的小地方。」

没有人会嫌这是卑恭屈膝,相反地,在这些心细的小节里,捡场这个角色把剧场伦理做了最値得尊敬的诠释。

关于捡场与管事,张叔说,教他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不晓得他爱吹嘘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但我真的相信,在那个膨胀的牛皮之中,一定还有不少几近失落的好玩意儿,关于京剧,甚至关于所有剧场。

 

特约撰述|何一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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