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戏剧学院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联合举办的小剧场节,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集中上演来自加拿大、美国、日本、挪威、德国、新加坡,以及北京、上海、深圳的十二出实验戏剧。虽然这次戏剧节没有事先提出一个固定的主题,但从参加的演出中,让人深深感受到不同国家的创作者,都或明或隐地显露出身处世纪末的一些微妙心绪。
一九九八年真可谓是一个「小剧场年」了。在北京、上海、广州相继举办了各自的小剧场节。无论从展演国家的数量,还是演出的质量来看,「上海国际小剧场戏剧节」无疑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个。
从前两届的「上海国际莎士比亚戏剧节」到今年的「小剧场节」,不难看出上海戏剧学院关注的视野,正从经典剧目拓展到实验演出,从主流的呈现延伸到前卫的尝试。意图在不断交流与融汇中,开创出一片生机勃勃、七彩斑斓的戏剧天地。
「轻与重」的小剧场节
飒飒秋风中金黄闪烁的法国梧桐将闹市中的戏剧学院点缀成一座诗意浓郁的城堡。在这座城堡中,由上海戏剧学院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联合举办的小剧场节,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集中上演来自加拿大、美国、日本、挪威、德国、新加坡,以及北京、上海、深圳的十二出实验戏剧。这段时间,以戏剧学院为圆心,方圆五百米范围内总能见到行色匆匆赶着去看戏的人们。周围咖啡店、小饭店里来自世界五湖四海的人用不同的语言谈论的都是一个共同的话题。大家把这次戏剧节称作一次「实验戏剧的盛宴」,我想,它更是一次真正富有意义的戏剧节日。
虽然这次戏剧节没有事先提出一个固定的主题,但从参加的演出中,让人深深感受到不同国家的创作者,都或明或隐地显露出身处世纪末的一些微妙心绪。这让我想到米兰.昆德拉的著名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如果以「轻与重」作为一个切入点来看看这次参演的剧目,我想是很有意思的。
来自静默的力量
在小剧场节中备受赞誉的要数德国Chem-nitz剧团和加拿大Carpe Diem剧团联合演出的《崩溃》The Break Down。剧中见不到所谓的情节,创作者象征化地截取了精神病医院的几个角落作为折射世界的一扇窗,以此突现出「精神病人」、「护士」乃至世纪末人类的生存境遇。
病人被囚禁在精神病院中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护士习以为常地用药物控制她,或索性把她绑在床上。对护士而言,在忙乱而繁琐的工作重压下,同样承受着痛苦和烦恼的煎熬。两者一步步共同走向崩溃。在表现这样一个以「生活在刀锋」为内蕴的戏时,创作者并没有流于自然状态的情感宣泄,而是以一种奇思妙想的结构作为依托。导演赫伯特.奥尔肖克(Herbert Olschok)在一九九一年曾分别导演了英语和德语两种版本,这次他把两种版本分上下半场合二为一进行演出。同一个剧本,但两个版本的演员、场景布置和舞台调度都是全新的。每个版本的第一幕均在病房,以病人为中心;第二幕时间回到了开头,地点却移到了办公室,以护士为中心。病人与护士在幕与幕之间既相互穿插,又有所保留,很有些中国传统绘画中「留白」的味道。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一个故事,两种语言,四种说法,在导演功力醇厚的舞台魔术中变幻出时间多重而立体的肌理。
面对如此沉重的主题,创作者并没有用轻浮的形式去消解苦痛,反而选择了厚重的方式。全剧的节奏是缓慢的,角色会长时间沉默而缓慢地把日常生活的某一动作进行放大。由于演员散发出来的巨大情感能量足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冗长,反而能使我们在大段静默的时光里,感受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注1)所说的「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注2)。两个看似对立的生命个体,同时陷入了边缘的尴尬境地,所谓正常与病态的界限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面临的打击是一样的。创作者借病院生活的表象来直指每个普通人的生存境况,它的呈现不是对病态的嘲弄,而是源于人类的惺惺相惜,使台下身处红尘漩涡,正承受着痛苦折磨而又千方百计借口回避的我们不寒而栗。
我们向来习惯追求并享受舞台形式上泡沫般的热闹与纷繁。当面对这出从头到脚都浸透着朴素的演出,感受着来自静默的强大力量的同时,我们除了瞠目结舌之外,是否还想到了些别的什么?
世界末日和冷酷仙境
如果说《崩溃》是以重的形式表达重的情感的话,日本榴华殿的新作False可以说是用轻盈的形式来表现沉重的命题。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残疾少女梦游仙境的经历。演员们不说一句台词,在贯穿始终的音乐中,一切全靠演员的肢体动作来传情达意。一开始,我以为又是一部现代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看着看着,随着女孩进入梦境,一些怪异的鱼、被囚禁的小鸟、衣冠楚楚而又丧心病狂的「主人」纷纷登场,而音乐也变得幽暗又紧张起来。我想,二十世纪末的小女孩到底不再是上世纪那个单纯而可爱的爱丽丝了。她所面临的尖锐也是翻遍整本童话书都找不到的。
钟情于虚幻梦境世界的抒写与探索,是榴华殿一个相对贯穿的风格。导演川松理有在戏剧节硏讨会上一语道破天机:「我的戏剧不能说有深刻的内容,我从心底里只想逃避现实。」为了躱避现世扰人的尘埃,而转向玄虚梦境的遨游,这倒不失为一个自圆其说的好借口。我想起曾经有个故事:一个人天天梦想着要进天堂,当他千辛万苦来到天堂,天堂的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一个声音对他说:「欢迎来到地狱。」当现代人热切期盼梦境的宁谧与祥和来冲淡现实的焦灼和惊恐时,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就像False的梦里充满的血腥、欲望、禁闭与争斗一样,现实大背景掩映下的梦境已经成为村上春树一部小说的名字:《世界末日和冷酷仙境》(编按)。梦境几乎就是现实的翻版,「逃避现实」其实跟剧名〝False〞(虚假)没什么两样。痴人说梦的背后其实是现代人的无奈与尴尬。
实验的呈现
除此之外,美国史丹佛大学戏剧系演出的《当鲨鱼咬人时》When The Shark Bites,把布莱希特一九四一年流亡美国受到移民局审查的真实经历,同他创作的《三毛钱歌剧》Three Penny Opera等剧作融汇在同一个舞台上。把我们以前在大型舞台上常见的时空间离手法巧妙自然地运用在小剧场的演出中。挪威Bak-Truppen剧团更是以轻快的形式来传达轻松的情感。他们带来的《真棒》Good, Very Good,在场内搭起吧台,请观众品尝美酒飮料,又放上现场投影,让大家一起来卡拉0K,一起跳舞。他们渴望观众的参与,在狂欢的氛围下,感受「戏剧就是游戏」的本质。
这次大陆参演的几部作品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拥挤》通过两位演员的虚拟表演,虚构出千千万万拥挤在一起的人中紧紧相连的两个,一个自始至终滔滔不绝,一个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剧中呈现了他们如何拥挤和被拥挤,谩骂和倾听,欺压和隐忍,奴役和被奴役的过程。看完之后,想想好像又不仅仅是在说一个「拥挤」的问题了。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母语》则象征化地讲述两个类似婴儿的个体,如何从一个字都不会说,到开始学说人类既定的语言,最终被塑造成平常普通人,从而丧失人类天真本性的过程。全剧没有一句台词,只有一些简单的拼音字母。在奇异的造型、笨拙的动作、嘲讽化的世俗模仿中博得观众的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又觉得有点不是味道。上海戏剧学院顚覆莎翁《哈姆雷特》而制作的《生存还是毁灭》,假想出国王、假国王、王后、哈姆雷特分别谋杀「国王」的四种可能性。创作者要每个人都说一遍「生存还是毁灭」这段著名的台词,以此说明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生存问题。另外还有深圳的《故事新编之铸剑篇》,用拼贴的手法夸张地演绎了鲁迅笔下那懦弱的复仇者的故事。……虽说这里有的戏力求深刻,但不一定深刻得起来;有的故作轻松,但掩饰不住创作心态的紧张。然而我们毕竟已经开始实验了,这就値得为之庆幸。
从中文角度来看「小剧场戏剧」一词,似乎是相对于演出的地域环境而言。但就英语原意“Experimental Theatre”(实验戏剧)来说,更强调的是其「实验性」。实验就意味着多种不同的可能。在这里,所有特立独行的戏、怪诞不经的戏、离经叛道的戏、语无伦次的戏,甚至不成戏的戏,统统有其成为戏剧的可能。实验的呈现在这里是至关重要的。
如果说戏剧的目的在于沟通和分享,那么秋天里的「上海国际小剧场戏剧节」就是一座沟通和分享的实验室。让无数戏剧的梦想在现实的岩石上尽情漂浮。
注:
1.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比利时象征主义戏剧大师。一九一一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闯入者》、《群盲》、《马莱娜公主》、《靑鸟》、《佩莱西斯与梅丽桑德》等。
2.此话引自梅特林克散文集《卑微者的财富》(1896)中《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一文。他以为戏剧家应该关注人与现实之间相联系的东西,要注重那种看来毫无意义,实际上却含有深意的日常语言。梅氏把内心生活称为「静态生活」,把表现这种内容的戏剧称为「静态戏剧」。
文字|楚天阔 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硕士生
编按:
《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为大陆译名。台湾译为《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