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爪哇皮影戏表面上是一种娱乐剧种,也兼作教育工具,但从一开始就和宗教信仰及哲学思想息息相关,所以它富有更深邃的哲理;它影射了人生的善恶冲突、生命循环和神秘主义。它是生命之影。
人类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说,现代的爪哇社会「还存在一个几乎全民都共同接受的宗教神话(reli-gious mythology),它能支配著人们深挚情感与智慧的融合力。」(注1)这个宗教神话的具体代表正是他们的皮影戏。
现代印尼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的国家。爪哇岛仅是其一。但因为其人口(包括中爪哇和东瓜哇)占全国的百分之四十五,又具悠久的历史,所以常被当作印尼的代表。这一点有欠公平。即使西瓜哇(巽他)都有不同的语言和特立的文化。本文所讨论的专指中爪哇地区的皮影戏,一种极享盛誉、备受推崇的古老剧种,可说是爪哇文化的象征。
皮影戏在爪哇、峇里岛和马来西亚都叫wayang kulit。wayang一词源自bayang,即「影子」;而kulit一词意为皮革;合之就是皮影子戏。但由于历史久,影响深,wayang一词已变成「戏」的通称。所以没有影子的木偶戏叫wayang golek,人演的话剧叫wayang wong。另外还有十来种以wayang一词打头的戏。至于常见的wayang purwa一词,指的是「古老」,专以印度史诗为题材的皮影戏,也就是一般所指的中爪哇皮影戏。
起源与社会背景
和许多古老文化一样,中爪哇皮影戏的起源众说纷纭,无一定论。但如果说它最早和泛灵信仰的祖先崇拜有关似不为过。影子勾人幻想不难理解。汉武帝召术士显李夫人之影的故事是一例。有鉴于古印度文化广被东南亚,影响迄今不衰。皮影戏传自印度,再和当地原始拜神习俗接合而形成的可能性最大。各家著作所提的皮影戏在爪哇出现的历史记载互异,西元七三二年、八六〇年、一〇六九年等都有。比较确切的是九〇七年,因为当年留下中爪哇国王巴力同(Balitung)御令刻的石碑上有为神上演皮影戏之记述,庆祝当地寺庙获得土地产权;其剧目叫比马(Bima),可能即印度史诗角色之一。真正开始的年代应该更早一些。(注2)
不论那一年,中爪哇皮影戏和宗教的关联才是重点。时至今日,许多人仍然将皮影戏当作宗教活动,或有宗教性的娱乐。他们认为银幕上若隐若现的戏偶影像是祖先神灵之降临,所以观赏一次演出有如与先人共聚一堂及祭祖之意,身处一场演出的人会有避邪降富之感。也因此皮影戏师达朗(dalang)备受崇敬,因为他介与人神之间。(见后)
皮影戏最初流行于民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没受教育的村民的娱乐兼教育,但其能臻于完美精致,还是受到宫廷的靑睐。中爪哇日惹和索罗两城各有一座苏丹宫和一座王子殿,对传统艺术投入了大量资源,带领了全区的风尙。这有一点像淸末宫廷的提倡京戏,影响各地。
皮影戏在各种黄道吉日演出,包括富人家的生日、喜庆等等;现在也为国庆和选举上演。回教从十四世纪传入,现在全印尼(除了峇里岛)大多数人都信回教。皮影戏之祖先神灵关连和回教的一神教义相违,但除了极少数人,大家都习以为常。这很淸楚地显示包括了祖先崇拜的泛灵信仰因素早于回教传入之前就存在皮影戏中,根深柢固。
戏场的安排
中爪哇皮影戏的「戏院」是一个大木架撑起来的白布银幕,长约十八呎,高约四、五呎。幕的上方挂一盏油灯(现多改为电灯),下方横置香蕉树干三支,作为揷戏偶之用。不上场的戏偶分揷于两边,「善者」居右,「恶者」居左;余留的中心部份并不太多,就是演出的范围。影戏师依一定的时辰和方向入场,居中盘腿席地而坐;有时有助理一人居其旁。影戏师之左方置一打开的大木箱,原来储藏戏偶,现在作为音效道具,箱盖则置于右方,其上堆积将演的戏偶。影戏师后是整套的甘美朗(gamelan)乐团和歌唱者。至于观众则可以从「前面」看灯光射出的黑白影像,或从「后面」看彩色的戏偶和戏师的操作。在一场演出中,他们也可以随时来回走动,以便从两个方向都观赏,往年在宫中演出时,男宾观赏「后面」,女宾及小孩观赏「前面」。
演出场地的周围小贩林立,观众男女老幼大多席地而坐,出入自由,可吃可睡(时间极长);只有少数贵宾才有坐椅。乐师也不一定从头到尾在场,因为有些剧情不用配乐,他们就溜出片刻。
人们认为大银幕有如宇宙,灯光为太阳,影戏师为上帝,他赋予诸芸芸众生的戏偶生命。传统上一次演出从晚上九时到次日淸晨六时,共达九小时;影戏师是唯一自始至终不能离开的。这九小时又分为三场。第一场(九点至十二点)动作较少,左方耀武扬威;此时段也代表人生的少年和急躁。第二场(十二点至三点)动作多,战争场面皆在此,左右双方争斗;此段也代表人生的成熟和思虑。第三场(三点到六点)趋于平静,右方获得最后胜利;此段也代表人生的老年,智慧之完美。这整个程序正象征著生命的循环。每一场都有特定的音乐调式配合。现在时代已变,缩短到一、二小时或白天的演出也有。
影戏师
如前所述,皮影戏师的地位高于凡人,因为全场主要就是由他一人负责。他除了双手操作戏偶之外,有时一手要挚小木槌击木箱,和以右足击挂在箱旁的铁片串,作为加强戏剧效果或指引乐团的讯号。他要会说会唱,扮男扮女,不但要有操作戏偶的特技和指挥乐团的能力,还要具备历史、文学、哲学、戏剧、语言、时事等各种常识。再者,一次演出长达九小时,他除了喝几口水之外,不能离开,所以也要强壮的体力。所以对他的称呼都要冠以「Ki」的尊称。由于他能召来祖先的神灵,又有这么多「超人」的特质,以往知识水准低的村民甚至于将他当作巫师,遇到困难会请他寻求解决之道。
传统影戏师由父传子,由师传徒,但现在艺术学院已开课传授了。
剧本与角色
大多数古老皮影戏的剧本皆来自古印度二大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和《摩诃婆罗达》Mahabhrata,尤以后者最常见。后来才发展出地方性的题材。但即使故事及角色源自印度,经过长久的地方化,爪哇人早已把他们当作自己人了。他们对于剧中角色的举止个性了如指掌,在平常生活中往往会引为话题或作为形容人的比喩,甚至于作为新生儿之命名。但是丑角则纯是当地人的发明,在印度的原故事中没有。演出的技术、场面的安排和音乐的配合等当然也完全是自己的创作。
戏偶以牛皮晒乾刻成之后再上色。支柱的中轴和操纵双手以牛角干制作。为了在灯光下显现影像,大多角色的平体都精雕细凿出千百细孔,以利银幕效果。全套戏偶多达三百多件,小者九吋,大者四十吋。有的角色不同年龄要用不同的戏偶。大多戏偶的特点是手长过膝,腰细如柳。据硏究,这也是印度古籍所赞扬的高贵特质。(注3)当然从艺术及戏剧的立场来看,特殊的造型不但在灯光下显现易见,也帮助观者辨认角色,有如京戏的脸谱。
戏偶的脸谱以黑、白、红、金四色为主。黑色(或蓝)代表平静,成熟,稳定;金色(或黄)代表高贵;红色代表暴躁、贪婪;白色则代表纯洁。(注4)
依造型和个性,皮影偶可以分为五类:
一、高雅型:鼻尖、眼细、头下倾、双腿并立、体小又少装饰。阿俊纳(Ard-juna)是其典型。头下倾代表谦虚;体小者往往具有无穷的内力。
二、中间型:介于前、后两者之间,鼻长、眼如豆、头稍平、双腿较分、体稍大,装饰较多。巴拉德瓦(Baladewa)是一代表。此类因介于两类之间,可能性多,有的较难确定。
三、鲁莽型:粗鼻、圆眼、头朝上翘,双腿外分、体大又装饰华丽。昆巴卡纳(Kumbakarna)是典型。
以上三类皆印度史诗中的主角,属贵族身份。影戏师要用爪哇古语(Kawi)来表达,观众都听不懂。要注意的是高雅不一定是「好人」,鲁莽也不一定是「坏人」(虽然大致如此)。中间的更是好坏都有。这是爪哇人生哲学的反映,即现实社会的众生相。
四、丑角:是当地人的发明,为数不多,通常是一父三子。其造型固定又可爱,一见难忘。在故事中他们是仆人,影戏师以当地的方言来表达,大家都懂。而前三类的对话也靠丑角「翻译」。影戏师也藉他们即兴演出各种时事和小道消息,赢取观众一笑。出资的竞选人还可以靠他们拉票!丑角是影戏师机智和幽默的试金石。
五、其他:生命树、动物、植物、房舍、武器等。最重要的是生命树(kayon或gunungan)。前一词即「树木」,后一词即「山」,源自印度圣山与圣树之观念,充满了象征性。它呈双边平衡的叶型,中上有印度恶神卡拉(Kala),枝叶之间布满动物,中下有紧闭的大门,由一对凶神守卫。整个树代表生命与天地、善恶等。生命树的反面只涂红色,代表火焰。据说古印度演戏之前有拜树干之俗,可能与此有关。(注5)
表演前,生命树置于正中,影戏师以它祝福「舞台」。每一场结束时它出现一次,作为间隔,剧终时它回归正中代表结束。演出中它也可以代表山林、暴风、洪水等,功能很多
中爪哇皮影戏表面上是一种娱乐剧种,也兼作教育工具,但从一开始就和宗教信仰及哲学思想息息相关,所以它富有更深邃的哲理;它影射了人生的善恶冲突、生命循环和神秘主义。它是生命之影。
后记:笔者于一九九四年五月间率冈山高雄县立文化中心人员赴中爪哇作皮影戏调查,采购大批戏偶及附件。有兴趣者可和该中心联络。
注:
1.Benedict R. Anderson. Mythology and the Torerance of the Javanese. Ithaca, N.Y.:Cornell Mordern Indsonesia Project, 1965:5.。
2.Claire Holt. Art in Indonesia:Continuities and Change. 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7:128.。
3.同注2:136.。
4.Edward C. Van Ness & Shita Prawirohar-djo. Javanese Wayang Kulit.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39.
5.同注2:135.。
文字|韩国𨱑 美国北伊利诺大学音乐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