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柏林国际舞蹈节特别地「极端」,不是纯抽象肢体的舞蹈表演,就是完全不跳舞的观念、行动或表演艺术。短短的十八天内总共呈现了十七个舞蹈制作,四十四场演出。
一九九九年的柏林国际舞蹈节「舞在八月」(Tanz im August 1999),总共呈现了十七个舞蹈制作,在短短的十八天内(十二至二十九日)推出了四十四场演出。其中台湾的云门舞集不仅是此次舞蹈节最大型的演出节目,也是最受瞩目的舞团。另外,加拿大的「人类足印」(La La La Human Step)、美国的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英国的麦可.克拉克(Michael Clark)、比利时的罗萨斯(Rosas)及日本的勅使川原三郞(Saburo Teshig-awara)等都是国际知名的舞团。其次,杜塞尔多夫的Raimund Hoghe、里斯本的Vera Mantero、布鲁赛尔的Meg Stuart以及巴黎的Jerome Bel等,皆是向来颇受争议的创作者。
柏林芭蕾隆重引荐云门舞集
特别由「柏林芭蕾」(Berliner Ballett)(注)的负责人(Dr. Gerhard Brunner)所邀请的云门舞集,之所以成为今年柏林艺术界的一大盛事的主要原因是:柏林三大国家歌剧院的舞团在过去一向分门独立,各院有其行政主管与主要编舞家,今夏三院舞团的行政合并,由布朗.内尔博士担任总策划,而他新官上任的首次制作,便隆重地引荐了云门舞集到德意志歌剧院(Deutsch Oper Berlin)演出,让柏林的舞蹈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相对的,对台湾来的云门而言,《水月》不仅是欧洲首演,舞评的好坏可能涉及未来巡回的多寡,但更重要的是,《水月》的评论将直接对柏林国家剧院的新系统之成败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所幸,一向下笔不饶人的柏林舞评家们对云门的评语多数是正面、推崇的。《柏林日报》写道:「此作品将太极转化成一种新形式,至今于舞蹈中尙未存在。」《柏林晨报》形容舞者如同天使之光,展现宇宙的和谐,并且提及「舞在八月」能邀请到云门做为开幕演出,感到无比光荣!
《水月》采用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乐章,身体精力主要源自太极的「松」,但动作组合已被重新拆解发展而不见太极原有的固定招式。舞者著白色丝质长裤,男舞者上胸裸裎,女舞者则以肤色紧身衣代之。偌大的舞台仅于右上空悬挂一面三角镜片,镜中隐约浮现舞者的身影与地上晕游朦胧的月轮。舞蹈由独舞、双人、两组双人,循序渐近地展开至群舞。舞者将动作融入呼吸,由内向外,仿佛筋骨血肉与精气身心皆合而为一,展现亦柔亦刚与收放自如的动作质感。舞者们全神贯注地投入身体,敬肃的容颜上双眼略阖,俨然一尊尊的菩萨,令人动容。最后一幕,水流泻而出注满舞台地板,形成另一片水镜。此时天幕升起,显现整片银色的墙,瞬间地面、背幕与天空连成一片,舞者交叠著水波与月轮上下反射,呈现天人合一的景象。观众屛气凝神地看完长达七十分钟的《水月》,最后给予爆破的掌声,久久不息。
轰炸观众的叛逆王子克拉克
云门演出的同时,英国的叛逆王子克拉克也在Hebbel剧院如火如荼地热演中,克拉克十三岁时便成为英国皇家芭蕾学院发掘的明日之星,但他放弃首席芭蕾王子的地位,而走向反叛的创作生涯。他的作品Current/SEE便是介于「正常与混乱」的最佳辩证。他在此舞中使用了极为保守传统的芭蕾舞步,甚至是平常上课常见的把杆基本动作,但合作的对象却是Susan Stenger的低音吉他合奏团,五位吉他手加上五座巨大的扩音机,浩荡地矗立舞台周围,四位舞者像被猛兽危困其中,机械地舞动著四肢。
观众从头至尾只有被噪音砲轰的无奈感,即使主办单位已事先于剧院张贴警吿标示,但首演时仍惹来观众抗议与要求退票的谩骂。多数观众掩著耳朶强忍著把舞看完,有人中场摔门离去,也有人吹哨叫好。柏林一舞评写道:「音乐像在嗑药,舞蹈穷极乏味。」
强调身体的极限
「人类足印」也是今年舞蹈节中让人充满期待的舞团之一,顶著过去劲爆十足的肢体风格,其著名的招牌动作──身体在空中呈水平式的螺旋快转──早在十年前就已风靡全球,编舞者洛克(Edouard Lock)曾为摇滚巨星大卫.鲍伊(David Boy)的演唱会与MTV担任编舞指导。演出节目《盐》Salt的节目单上,仅说明了编舞者企图开发身体动力而未赋予舞作意义。在此前提之下,观众似乎仅能尽其享受作品所要强调的身体极限,而不探求舞蹈所要传达的内在意涵。
全暗的舞台上,一位穿著苗蕾舞硬鞋的女舞者在聚光灯下舞动著,一位男舞者走向她,两人在迅速敏捷的舞步中共舞。全场舞蹈偶有三人、四人或群舞,但多数重复著决速而高精力的双人舞。女舞者像玩偶般地被男舞者掌控著,踮著足尖上不停地旋转、举脚,全舞充满精密的高技巧动作。虽然舞者完美无缺,但由于编舞手法重复太多,让观者在二十分钟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倒是现场钢琴大提琴与电子吉他等三位音乐家,不论独奏或合奏,在整体氛围的营造上,对全舞产生极大的辅助。
编织一出空洞的爱情故事
导演侯格(Raimund Hoghe)是碧娜.鲍许(Pina Bausch)早期的戏剧指导,在欧洲颇负盛名。他此次的作品《和夏洛特对话》只用了两位演员,一位高大美丽的女人与一位矮小背驼的男人。一开始两人背对观众手牵手缓步往前走,背影看似母亲带著小孩,待两人转身后,小孩却有张教人惊愕的成熟脸孔。 .
剧中几幕诸如:女演员在舞台上摆放连成一线的纸天鹅,然后两手比拟著垂死天鹅的姿态;或者男子趴在女人的大腿上做游泳与挣扎状;两人时而贴身漫步、时而对嘴合唱,像要编织一出《美女与野兽》式的典型浪漫爱情故事,但终究摆脱不了命运操纵地朝各自方向离去。全剧拼贴著各种意象,表现两人突兀的关系与各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创作动机显得过份偏向理性思维,导致两位对比强烈的演员并没有达到该有的戏剧张力,使得作品甚为空洞而陈腔滥调,教人惋惜。姑且不论舞蹈节的节目是否一定要和「跳舞」相关,但主办单位若一味地请来所谓「知名」的艺术家,而不愼重审核节目品质,不仅令这个全德国最具代表性的舞蹈节失去其权威性且将会流失更多观众。
令人目不暇给的两足动物
模斯.康宁汉此次演出了三个作品,CRWD-SPCR(1993)、《回旋曲》(Rondo,1996)及新作《两足动物》(Biped,1999),前两支舞作是纯抽象的肢体表现,使用了作曲家John King、John Cage的机率(Chance)音乐。今年首演的《两足动物》再度证明了他永远创新与勇于尝试的精神,此作著实令人眼睛一亮。
康宁汉采用电子科技与舞蹈结合,舞台背幕的黑幕之间呈现三、四道直线隙缝,舞者在背幕与台前的银幕间做著繁复的动作,全舞的重点几乎在影像的表现上。由电脑绘图制成的动画,将舞者鲜明活跃地投射到银幕上,由小点组成的人形在银幕上栩栩如生地跳动,每个关节的摆动皆如人体般地细腻灵活,仿佛真人在空中跳舞。有时是纯抽象的块状、流线,加上颜色与层次的空间变化,呈现极为立体的空间感,与台上舞者及背幕的直线产生多重交叠的幻象,让人目不暇给。虽然已有许多编舞家尝试过与媒体科技结合,但此作在影像上的新颖设计与整体空间的运用极为创新、成功。
自娱娱人的虐待行动
另一个値得一提的疯狂演出,是由曼塔罗(Vera Mantero)执导的Orumo do Fumo。观众坐在舞台四周,台上有架洗衣机、四方形铁床、汽球、淋浴式的洗澡间、一本如人般高大且可以翻页的布书,以及毛毯覆盖著的木箱等。一开始舞者们挤成一团,机械式地碎步前进,头上戴著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帽子将脸庞遮住,口中喃喃自语著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像是一群不知名的外星人,在地球找寻落脚地,接著展开一连串的「行动」。
六名表演者像是电视剧里的爆笑秀,尽其所能地搞怪,例如一女子将头栽进洗衣机中,然后启动开关,之后她被洗衣机压倒在地上,洗衣机的门打开后猛烈地撞碎了她头上的蕃茄,炸碎的蕃茄汁像血般往外四溅。表演者不断地脱衣换装,有人披著长纱、戴斗笠、手持木棍像侠客似地高歌,后头还跟著一群「信徒」。其中也不乏各种「虐待」,诸如一男子在桌前像举行仪式般地混合各种颜料,他将自己的性器官涂成蓝色,由另一女子用夹子将其性器掐住,或用胶带紧绷地捆在脸上,脸孔歪曲变形得不堪入目。他们烧报纸、吸烟、啃乳酪、暴露下体、将钉子往头上敲或在身上滴蜡油或癫狂地乱吼乱跳,最后在巧克力泥中打滚。
节目单的副标题是──「诗意与野性」,编导曼塔罗写著:「我认为自由是促使人进入内在的可能性」,她并且提到看此作品就像是在市场或公车站观看路人一样。看她的作品令人好奇,里斯本的社会竟是如此怪异极端?整个作品形式让人回想到七〇年代的行动艺术,表演者似乎「享受」著玩耍与自残,观众也不时嗤鼻而笑,除了自娱娱人,我们怀疑这些行动究竟要提出何种抗议?还是仅停留在重演社会乱象的表面层次?
Shopping for the big name
一九九九年的柏林国际舞蹈节特别地「极端」,不是纯抽象肢体的舞蹈表演,就是完全不跳舞的观念、行动或表演艺术。品质也明显良莠不齐,且多数节目的水准不高。在舞蹈节将近尾声时,主办单位举行了一个「开放」座谈会,请来几位舞评权威讨论今年舞蹈节的演出水准。其实每天各大报皆已登出舞评家们的高见,再办这样的座谈会实在多此一举,反倒观众毫无发表意见的机会。今年舞蹈节投入八十万马克(约一千六百万台币),虽然金额比去年高出许多,但品质并没有相对提升。柏林一剧场负责人说道:政府或主办单位总是“shop-ping for the big name”;花大笔钱让名舞团或名编导在此昙花一现,却不培植柏林当地的人才或针对舞蹈环境的改善,在没有累积的情况下,柏林没有足以代表这城市的国际性舞团或编舞家,这些问题値得我们深思、反省。
注:
Berliner Ballett柏林芭蕾舞团,未来将是柏林歌剧院唯一的芭蕾舞团,柏林歌剧院现有的三个芭蕾舞团,目前正进行合并。林怀民已受邀于明年担任该团客席编舞家。
文字|余秀青 人体舞蹈剧场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