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曾仲影为歌仔戏所作的一百多首新调,流传之广,所受欢迎之众,可说是无人能及。也正是他,采用爵士乐、古典乐曲风,增添了当代歌仔戏音乐的另种风韵;此外,以国乐伴奏歌仔戏也由他开创先河。
几乎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见过曾仲影本人的研究者或观众还是少数,但是没听过他编作的曲子者应该是零。他为杨丽花电视歌仔戏编作的〈七字仔〉片头曲,揉合了爵士乐与进行曲的风格,以各种西洋管乐器吹奏出精神昂扬的旋律,在电视歌仔戏走红时,应该是人人都可以哼上一段的全民音乐;而他或作或编的电视新调,更是许多年轻观众对于歌仔戏音乐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这位在歌仔戏音乐上无心插柳而柳成荫的作曲家,相当意外地为电视歌仔戏树立了一种音乐的典范,也为电视这个媒材在歌仔戏史上地位的巩固加了许多分数。
其实在曾仲影的创作生命中,歌仔戏只是小小的一部分而已。他做过的音乐,最大宗的是电影配乐,而国、台语流行歌曲有数百首原作,编曲则超过千首。只是当前歌仔戏备受关注,让这个流行音乐作者在古稀之龄始受学界注意;在此之前,与他有接触者,不外乎唱片公司老板、歌手、制作人、电影导演、新剧团同仁……等。虽然多半是为了生计而创作音乐,曾仲影对娱乐圈与歌仔戏圈的文化却不感兴趣甚至格格不入,也不容许「老板」恣意更改作品。不论是哪一种型态的音乐作品,他都能很有自信地推出,并且自认「合主人意,就是好功夫」。
为富为盗,总是轻狂年少
曾仲影并不讳言自己的生命一直处于无根状态,具有多重且独行的性格;并存于他身上的种种矛盾,有很大部分是来自于傲人才气与坎坷生命之间的冲突。祖籍福建厦门的曾仲影,生于一九二四年的上海,由于爷爷曾春生曾经做过清朝的官,直到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前,曾家都过著极为富裕的生活。陪爷爷到天蟾戏院看梅兰芳唱戏、吃巧克力、坐私家轿车去看电影……等,都是曾仲影童年主要的娱乐活动。由于长辈反对父母婚事,他从未见过母亲的容颜,而对于四处云游、鲜少回家的父亲也是印象淡薄。这使得他生活虽富裕,幼小的心灵却始终充满寂寥与不安全感。
一二八事变让曾仲影失去爷爷,而与祖母、伯父迁回厦门寄人篱下。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再度与祖母迁到素有「钢琴之岛」美称的鼓浪屿。就读英华中学期间,陆续传来父亲与伯父去世的消息,相依为命的祖母也不幸饿死。战争的无情使他痛恨日本帝国主义到极点,孑然一身的他,在动荡时代里成为一位既胸怀救国壮志、偏好文学与社会主义思潮,却又血气斗狠、寄情声色犬马生活的矛盾青年。
高中快毕业时,曾仲影获选为汪精卫南京政府的预备军官。上海受训期间他流连片场,结识了李丽华、黄元龙等影人,从而对电影产生浓厚的兴趣。结训后乘船的归途中,曾仲影竟一度被劫往马祖作海盗,又一度被当作登陆福州战役的砲灰,枪林弹雨下,他大难不死地步行十余天逃回厦门,历经数度转折后,考进厦门大学历史系,直到毕业前两、三个月,复又由于战事吃紧,未领到毕业证书就投身军旅参与对日抗战。
抗战胜利后曾仲影已二十二岁,他自请退役,在厦门最好的天仙旅社住霸王店,天天跳舞为乐。一九四六年他与同伙为了舞女与美军争风吃醋进而大打一架,隔天就被通缉,于是乾脆结伴掳了三个引起事端的舞女一路逃亡到福州。玩了几天颇不是滋味,众人鸟兽散之后曾仲影心念一动,听人说大陆化妆品在台湾价格不错,便买了一些化妆品乘船来台湾,原只是想来玩一玩,此后生涯却因此巨变。
自学有成,怎堪时流拨弄
来到台湾,玩乐了半年,军俸全部花用尽了,曾仲影便报考台湾广播电台,继而成为该台的闽南语播音员。不久,二二八事件爆发,自认思想中间偏左的曾仲影,当时的住处被搜出多本平时阅读的《观察》杂志,这些批判时局的书刊被列为证物。经过几次审判,法院以「妨碍秩序」之名将之入罪,曾仲影因而尝了将近一年半的铁窗滋味。
一九四九年秋天出狱后,在走投无路的窘境中,曾仲影收起先前的狂放不羁,由早先结识的舞女张桂珠介绍,加入「海风歌舞剧团」担任乐师。曾仲影可以说是因二二八事件而开启了此后的音乐生涯。
接受正规音乐教育的人,或许很难想像先前从来不曾学过任何乐器的曾仲影要如何担任乐师。更何况这个工作得应付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包含开场闹台吹奏、歌舞伴奏与戏剧伴奏)的工作。担任乐师的曾仲影一切从零开始,剧团只提供他一支工作必备的小喇叭。所幸高中时学过看谱,以此为基础,他开始自修音乐知识。他自己购买演奏教本,在没有摸过乐器的情况下,为了摸索各种定调的指法变化,曾仲影每天连走路时手指头都没闲著,他不断地练习,终于自习出演奏技巧。同样的方法也运用在编曲技法的研习上,为了充实专业知识,他报名参与了美国波士顿斐格里音乐学院的函授课程,当时的教材曾仲影至今仍常参考,叫做JAZZ HARMONY FOR ARRANGING AND PLAYING MUSIC。他不但自己研习,这教材后来也被许多乐师同行借阅,而礼尚往来地,他也向其他乐师借来贝多芬、巴哈、舒伯特等名家的乐谱来学习、模仿。这种自立救济的方法是资讯贫乏时代自我充实的不得已手段,却也使得曾仲影在音乐上,不论是演奏或是作曲、编曲方面,都能自学成功。
虽然音乐上可以靠自己的天分与努力无师自通,但是生活上警察局没完没了的讯问却是很难通过的。当时新剧团与歌仔戏班一样,以十天为一个档期在戏院演出内台戏,且每到一处戏院演出前,就得先向当地警局呈报团员资料。曾仲影来自厦门,大学毕业却担任剧团乐师的身分,使得他常常被怀疑是匪谍,剧团每到一地都有员警在等著他。
剧团换场地通常是趁夜晚进行的,当别人连夜装台时,曾仲影便被「请」到警局通宵讯问。经历千篇一律的侦讯再回到剧团, 团员已经睡醒准备踩街以宣传演出,此时,一夜未眠的曾仲影又得整装上路吹奏。这样的生活实在有苦难言,于是在他与黄碧秀「合舖」成为夫妻后,便在丈人的协助下申请改换身分登记。从此户籍改设台湾省南投县,学历也改成小学肄业,彻底隐瞒过往,解决了白色恐怖的侵逼。
诸般巧艺,伶俐跨界施展
重新有了「亲人」后,曾仲影与妻子在不同剧团间几经浮沉。这段期间里,年轻俊美的曾仲影有时也会跳脱乐手身分,应急上台客串演戏。这些经验让他逐渐了解到剧团的经营以及演员的表演技巧,不仅有助于日后他经营自己的剧团,同时,也对日后在电影和歌仔戏的配乐上多所助益。也是在这段随波逐流的岁月里,曾仲影开始尝试作曲。并且如愿买到生平第一支自己的乐器──台湾制的萨克斯风,而为之雀跃不已。
一九五四年的时候,曾仲影与妻子娘家亲人自行组团,成立了「白兰古装剧团」。历时约三、四年的白兰古装剧团约有二十多名团员,乐队规模扩大到六、七人,上演的作品有《嘉庆君游台湾》、《乾隆君游台湾》、《董小宛》等。曾仲影负责团中大小事务与音乐作曲、编曲、伴奏等工作,同时也担任舞台设计与导演。为了维持团员士气与规矩,他还组织「白兰篮球队」锻炼团员体魄,以军事化的管理方式领导该团,果然白兰剧团所到之处票房皆捷。
台语片兴起后的一九五七年间,白兰剧团与大明影业合作,全团投入古装台语片《薛仁贵与柳金花》的拍摄。该片上映后,女主角白蓉一炮而红,从此开启了她的银海生涯,曾仲影也因担任此片之作曲、配乐工作,从此转事电影配乐。
曾仲影陆陆续续为三、四百部国、台语片作曲配乐。在台语古装片《蛇美人》中,他作的〈仙鄕岁月〉、〈春游〉、〈相依为命〉等曲子被认为很有鄕土味,而受当时联通歌仔戏团的股东陈聪明、刘钟元等人邀约,请他灌录伴奏带,供次年该团巡回演出使用。当时录制的内容包括他自己的新作、旧作重编,以及其他作者的作品新编。这次合作可以说是无心插柳,但是前前后后与杨丽花、小明明、叶青、黄香莲等名角合作,又在电视上重复播放,诸如〈枯木逢春〉、〈抒情〉、〈求婚三部曲〉、〈送君别〉、〈莲花铁三郎〉、〈操琴调〉……等曲子,都成了当时观众耳熟能详的曲调。
除了为电影与歌仔戏作曲、配乐之外,曾仲影也跨足流行歌曲创作、电视节目制作与电影导演等领域。在担任环球唱片作曲专员与台视制作人期间,最有名的作品是为歌手冉肖玲量身写作的〈蓝色的梦〉,以及连续剧《青春鼓王》的主题曲〈一粒流星〉;此外,白嘉莉、金晶、刘福助、夏台凤……等歌手从他制作的歌唱节目「彩虹之歌」中走红,也是他所津津乐道的。
曾仲影在一九八〇年间曾执导国语电影《风雨中的燕子》(梁修身、周丹薇主演),该片获得行政院新闻局与侨委会选为优良国片,拷贝送至欧洲十六国巡回放映宣慰侨胞,令他至今深感为傲。四年后,他到韩国拍摄的《魔女怪胎》,却因韩国临时演员人数过多被新闻局禁映。由于无力清偿拍片过程调度的资金,终因违反票据法而宣告破产,与妻子双双逃亡。
阑干三遍,繁华萧萧落尽
综观曾仲影为歌仔戏所作的一百多首新调,流传之广,所受欢迎之众,可说是无人能及。也正是他,采用爵士乐、古典乐曲风,增添了当代歌仔戏音乐的另种风韵;此外,以国乐伴奏歌仔戏也由他开创先河。事实上,歌仔戏音乐的创作可以说是曾仲影融合自己先前作曲、配乐经验与知识的总成;而又在歌仔戏套用曲调的习规下,这些音乐伴奏带被不断重复使用,这才使得他的作品广为熟知,足堪留名戏史。
有趣的是,虽然自己编创的曲调大受欢迎,但曾仲影本人却几乎不会唱这些歌,也不清楚曲调的名称。这种现象除了跟他不拘小节的性格有关,更实际的原因,其实是与当时作曲的工作方式有关──他都是在接获剧本之后,按照曲词的音韵情致与想像中的表演动作,来设计音乐,总谱上往往连歌词都没塡进去,只标注场次段落,根本也没想到要订个特别的名字。一直要到一九八二年,由于意识到自身创作权益的问题,这才挑选了二十首原作订出调名进行著作权登记。可惜为时已晚,这些曲子早都以其他名称被唱熟了,而他捍卫著作权益的官司也不了了之。
晚年的曾仲影被诊断出罹患末期大肠癌,生活也颇拮据,唯一的稳定收入是台北县政府发放的老人年金。其间不足的生活费就靠间歇性地写些音乐来弥补。历经人事沧桑的他,幽闷时藉酒浇愁,兴致好时又不断作曲,发展他融合传统丝弦、爵士乐、古典乐及电脑MIDI的「民族音乐」编曲法。
回首自己离乱的生命历程与不断为生计而作曲的创作道路,他始终认为作曲工作是「合主人意,就是好功夫」。而他一路走来,在自我摸索中力求突破的态度,则是始终如一。
文字|刘秀庭 国立艺术学院传统艺术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