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而言,「文艺复兴城市」报告书虽具建设性,但仍有功利性的盲点或误解;其主要目的在于配合新加坡的知识型经济政策,并模倣欧美和日本,希望透过促销文艺和剧场建设来争取新经济的行业,以吸引国外移民,加强国家认同感。
建国三十六年以来,新加坡政府对于经济建设雄心勃勃,反而对文化艺术兴趣寡淡,因此,经济成绩单远比文化艺术方面来得出色。一直未能和经济同步发展的文化艺术,跃升成为「国家议程」中未来愿景的一部分,则是直到去年才发生的事。
新兴文化政策的揭示
二〇〇〇年三月,新加坡国会宣布政府已接受新闻及艺术部提呈的「文艺复兴城市」报告书,并同意未来五年内拨出五千万新元(以下皆为新元)发展艺文事业,将新加坡发展成为充满动感的「文艺复兴城市」。报告书希望五至十年内使新加坡达到如香港、墨尔本与格拉斯哥的艺术发展水准,长远目标则是向国际公认的艺术之都纽约和伦敦看齐;不论在博物馆、剧院,或是街头,这些都市都能令人沉浸在浓厚的艺术氛围中。
在这样的号召下,政府有何具体推动与落实的计划?而艺文工作者与民间的反应又如何?这会加强新加坡与其他东亚、西方城市的互动与交流吗?
我们先从报告书的具体建议与落实计划谈起。
「文艺复兴城市」报告书取欧洲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的精神,希望求知欲强、又充满创意思潮而百花齐放的中世纪,能再现于新加坡。这是继一九八九年以来第二份艺文报告书,在征询与综合本地艺术界人士意见后,制定艺术发展的愿景、策略与方向,也评估十年来的艺文发展。
加强文化软体建设
十年前,新加坡的艺文发展处于萌芽阶段,当时的报告书把焦点放在「硬体」的基础设施,促成了九〇年代初期新闻及艺术部、国家艺术理事会与国家文物局的设立,以及提出滨海艺术中心、新加坡美术馆与亚洲文明博物馆等建设计划。这些官方机构主要负责掌管国家资源与艺文团体,或策划推动艺文活动。
这次的报告书则著重探讨「软体」建构,主要透过提高艺术鉴赏能力、扩大观众群及培育本地艺术人才,以实现成为「世界级环球艺术城市」的梦想。报告指出,新加坡投资相当金额发展「硬体」,对「软体」发展却没有相当的投资。因此,该报告书的六大策略是:培养欣赏与从事文化艺术的强大群体、资助培育主要艺术公司、肯定与培育本地人才、提供良好的基础设施、进军国际舞台以大力促销新加坡的文化艺术,以及发展文化艺术的「文艺复兴」经济,从而提升新加坡的国际地位。这六大策略下的多项具体建议,大部分以五年为落实期限。
报告书也指出,新加坡无论在政府预算、艺术活动、基础设施、主要艺术公司数目与观众人数各方面,都不及其他艺术都会。从政府的艺文预算来看,新加坡对每人艺术消费的平均资助额大约是七元,去年增加预算后调至十元,在比较城市中相对最低;伦敦的每人的平均资助额最高,达一百〇八元。按人口平均计算,新加坡政府花费在文化艺术上的经常开支是澳洲维多利亚省的一半,比香港少三分之一。
滨海艺术中心启用备受瞩目
过去十年来的艺文发展著重发展「硬体」,这两年的「硬体」建设尤其快速,刚冒出头的表演场地和展览空间有八个,包括三座中小型剧场、三座大型表演场所(含可容纳二千二百五十人的国大文化中心和九百二十人的新加坡大会堂)以及两个中小型展览空间。但是,新加坡现有四十多间剧院、音乐厅与博物馆,还不到墨尔本的一半,也比格拉斯哥少,而这两个城市的人口与新加坡差不多。
在「硬体」当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耗资五亿九千六百万元,计划于明年十月十二日启用的滨海艺术中心(Esplanade──Theatre on the Bay)。艺术中心在一九九六年动土,占地约六公顷,其设计焦点是两个半圆型的音乐厅(可容纳一千六百人)和歌剧院(可容纳二千人),中间夹著圆锥塔型建筑,据称拥有「世界级」的音响与灯光表演设备;该中心还设有两个各可容纳二百人的小剧场、排练室和户外表演场地,与三层楼高的购物广场。
届时,该艺术中心除了是老少咸宜的艺文休闲场所,也是集中国内外艺术团体汇演的舞台,有助于加强新加坡在亚洲及国际所扮演的艺文角色。然而,除了外地游客,谁来塡满偌大的表演厅?新加坡的艺文观众群在哪里?事实上,尽管过去十年来新加坡的表演艺术活动较为蓬勃,可是基本观众群还是很小;上剧院看戏,上音乐厅听音乐,还不是一般新加坡人的休闲习惯。以量化的观点来看,由国家艺术理事会主办一年一度的「新加坡艺术节」,今年的重点节目观众人次有四万多人。一九九八年新加坡售票的艺术节目与展览有1768项,观众人次达一百万零六千人,约占人口的6%,但与香港的34%及墨尔本的98%比较,新加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提升艺术教育与赞助计划
艺术需要入门,观众需要培养,但是过去新加坡的艺术教育非常薄弱。艺术教育是百年大业,不是一朝一夕的成果。因此,报告书建议政府注入更多预算发展艺术教育,尽早让学生接触艺术;学校在教授文学与戏剧时,透过艺术形式加强学生的表达能力、想像力与创意的思维。本地一些主要的艺术学院(如南洋艺术学院、拉萨尔──新航艺术学院)一方面提升教学品质,或与外国学府合作,颁发专业文凭的资格,以求弥补长期以来艺术教育的匮乏。即使是不颁发文凭的课程──例如实践表演艺术学院开办的跨文化剧场课程,也获得三百多万元的官方与私人赞助。当然,要纠正公众对艺术家这种「吃不饱、饿不死」的偏见,更需要时间。
目前,新加坡还没有足够的重要艺术团体与公司来支持与领导艺术发展,本地全职或专业的艺术人才也有限,然而香港与格拉斯哥主要的艺术公司比新加坡多一倍以上。这里所谓的艺术公司是指由全职艺术人员管理,以制作高水平演出节目的专业艺文团体。这方面政府的主要资助拨款计划已经付诸实行;除了新加坡交响乐团与新加坡中乐团这两个艺术团体之外,还连续两年每年拨款二百万元给四个主要的艺文团体──剧艺工作坊(Theatre Works)、必要剧场(The Necessary Stage)、实践剧场和新加坡舞蹈剧场,以期培育成新加坡国内重要的艺术团体。
当地艺术团体的努力与拓展
除了资源的增加,新加坡艺文工作者的努力也获得了更多的认可,本土意识也日渐强化。表演艺术界(尤其是戏剧界)过去二十年来,对寻找属于「新加坡」的表演艺术内涵与风格,持续不断进行著摸索与实践。近来美术界的一大「动作」,就是新加坡美术馆拟定一项新的「画库」收藏计划,计划于三年内收藏六百件以新加坡画家为主的作品,包括静物画家张荔英与「南洋画派」之一钟泗宾的作品等等,加强了美术馆的本土与东南亚收藏,有助于推广这方面的认知、研究与教育工作。
新加坡的一些代表性艺术家也有条件地走出国门,步向亚洲与国际舞台,或与外地艺术家合作演出,其中以戏剧方面的表现最为突出;例如去年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花降如雪──戏剧家郭宝昆的世界」,由印尼等地导演以多元语言演绎其经典作品《棺材太大洞太小》等,是新加坡戏剧家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海外发表的个人作品艺术节。
另一位称得上是国际级「明星」导演,也是剧艺工作坊艺术总监的王景生,在一九九四年开始的「飞行杂技计划」,有自觉地与亚洲各地的表演艺术家合作,成果之一是一九九七年巡回亚洲、欧澳的舞台剧作品《李尔》Lear。王景生企图糅合日本能剧、中国京剧、泰国舞剧、印尼甘美朗音乐、马来诵唱武术与现代电子音乐等,颇为成功地做到了跨文化艺术形式的融合。他执导的另一出歌剧《牛郎织女》Silver River也受邀到美国林肯中心演出。目前他正应邀为德国柏林市中心「世界艺术之屋」策划一个全新的艺术节:「过境」In Transit。
跨领域与跨国演出案例增加
音乐方面,一九九七年甶行动剧场(ACTION Theatre)制作、吕翼谋导演,叙述十九世纪一对泰国连体婴传奇的本土英语音乐剧《菖与英》Chang & Eng,创造了商业剧场的典范,也前往北京与泰国等地演出,是至今拥有最多观众人次的新加坡表演。还有成立两年的胡琴四重奏,受邀到澳洲和纽西兰五个主要的艺术中心演出本地作品。作曲家潘耀田的个人作品专场演奏会,去年也在北京音乐厅举行。其他艺术领域的跨国演出,包括新加坡舞蹈剧场受邀到美国休斯顿参加国际「舞蹈沙津」;多元艺术家陈瑞献应邀为中国青岛珠山风景区设计创作大地艺术馆「一切智园」等等。
由滨海艺术中心主办的首届「亚洲艺术交易会」,则是来自官方的努力;目的在于提供一个表演平台,让亚洲表演团体能互相交流经验,同时让国际艺术经纪团体也有机会见识及采购亚洲的艺术表演。
虽说新加坡已有自己的艺术家、团体与作品,也建立了一定的艺术欣赏人口,运作也趋向专业化,各种艺术流派已成雏形;同时艺术节数量倍增、艺术赞助增多,显现全年表演活动的蓬勃。可是,这离文艺复兴城市的远大愿景,还是非常遥远,在浮光掠影的活跃表象底下,仍暗潮汹涌。
起步强化的困难与挑战
整体而言,「文艺复兴城市」报告书虽具建设性,但仍有功利性的盲点或误解;其主要目的在于配合新加坡的知识型经济政策,并模倣欧美和日本,希望透过促销文艺和剧场建设来争取新经济的行业,以吸引外国人到新加坡工作与居住,有助于加强国家认同感,这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发展文化艺术与发展经济两者性质毕竟不同,文化艺术主要靠累积与沈淀,不可以预设,也非一朝一夕可达成。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是由艺术家自然催生的,新加坡政府从上而下的推动,能有多少成效呢?
再说,任何艺文创作皆源自个体的创意、自动自发与独立思考的精神。创意是在开放与自由的大环境中酝酿,并具有勇于质疑、批判与挑战既有价値观的精神,而这又偏偏是新加坡教育制度中最薄弱的一环。再加上教育政策长期以来重理轻文、重英语轻母语,而导致人文底蕴的薄弱贫乏;新加坡本来具有多元语言文化的优势,可是几乎每个民族传统都日渐流失,母语程度普通低落,无法累积丰富的文化资源,创作上难以拓展。
政治与传统形成的障碍
而艺文界近来发生的事件,如必要剧场演出舞台剧《阴道独白》,因放映生殖器官的幻灯片而不获官方赞助;印度火剧场的《离婚》Talaq因涉及种族宗教的敏感而被禁演;还有两种艺术形式──论坛剧场(Forum Theatre)和行为艺术(Performing Arts)的不受官方赞助,令人重新省思艺术工作者与艺术管理单位认知的落差,以及审查尺度的争议。然而,最成功的审查制度其实来自于「自我审查」,这也是艺文工作者需要坦诚面对的创作障碍。
从更大的角度来看,新加坡一向引以为傲的工商业「中心」的角色,已无法应对这场超越国界的新知识经济与资讯革命浪潮,以往成功的因素反而成为前进的绊脚石,阻碍了新加坡人释放激情、动力、试验、冒险与创新的潜在力量。问题是:新加坡人能够想像这样一种文艺复兴城市的文化景观吗?目前的大环境与人文底蕴能激发这样的想像吗?
文字|黄向京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