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认识王金凤的时候,台湾没有「文化建设委员会」,没有「文化资产保护法」,也没有「重要民族艺术艺师」、「薪传奖」的制度与奖项。王金凤就像所有的民间艺人一样,闯荡江湖、吃「锣鼓饭」,属于社会卑微的人。他是一名演员,也是戏班的班主,「戏金」是最主要的收入,没有任何来自政府、基金会的补助与关怀。王金凤不仅养自己一家口,也要让戏班近二十名演员、乐师与打杂的一家能够温饱。
我第一次看到王金凤是二十七、八年前的一个夏天午后,地点在台中南屯万和宫。那一天他的新美园正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妈祖庙前登台。演戏地点靠近南屯的垃圾场,天气燠热,虫蝇满天飞,看戏的人辛苦,演员更是劳累不堪。散戏后我到后台找王金凤,他正在卸妆,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好像刚才结束一场激战。王金凤稍事整理,就带我走下戏台。那时才五点多钟,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但他非邀我到庙前的小吃摊吃晚饭不可。两人点了几道菜,叫了一瓶啤酒,一边驱赶群飞乱舞的果蝇,一边吃饭聊天。他随身携带香烟、火柴,三不五时就掏出来敬烟,并殷勤为客人点燃,可是自己却是一口烟也不抽的人。
一生与乱弹相始终
王金凤跟大部分的职业演员一样,出身寒微。他的老家在嘉义梅山,从小就得驱赶牛只四处吃草,没有机会进学校念书。十四岁那年他被家人送到嘉义新锦文乱弹班当「贌戏囝仔」,以谋求一技之长,「贌」期六年,就等于卖给班主六年,其间的艰辛自不在话下。而后他成为自由演员,搭过嘉义、草屯的几个乱弹班。刚开始他在舞台上演小生,中年以后改演老生,偶尔亦演花脸、小丑戏。
王金凤二十一岁时与小他一岁的苗栗大湖客家女子杜生妹结婚,妻子也是童伶出身,工老生,但亦演青衣。两夫妇婚后多在同一戏班表演,算是夫唱妇随。太平洋战争期间,民间戏曲活动停止,夫妻俩改以当杂工维生,一直到战后,才恢复表演生涯。他们有子女各一,从母姓的儿子念到高工,没有随父母当「做戏仔」。女儿则从小随父母演戏,并嫁给一个唱花脸的演员。
王金凤演了三十多年的戏,四十五岁那年总算自己「整」班当老板。他的新美园班成立时,乱弹在民间的光辉时代已过,全台湾仅剩六、七团而已,而且营业状况多不好。主要原因是乱弹多演「大戏文」,一般妇孺较不熟悉,而且乱弹所需角色多,演员分散各地,徵调不易,比歌仔戏班更难经营。新美园的前十多年,平均每月演出不足十天。不过,地方性重大庆典习惯请乱弹班演戏酬神,特别是建醮活动,更视乱弹班为「正棚」。因此,当各地乱弹纷纷解散,或变成乱弹/歌仔戏混合演出时,新美园便成为台湾唯一职业乱弹班,情况反而好转,有了较佳的戏路。我刚认识王金凤时,行头、演员造型都不如一般歌仔戏班的新美园,团员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可谓全台湾最「老」的戏班,但每年有近两百天的演出机会。而后这个戏班一直维持最「老」的纪录,团员平均年龄逐渐累积到七、八十岁,也依然是台湾「孤行独市」的乱弹班。
为挚爱搏命演出
王金凤的身材瘦高,也许是从小学习小生、惯用假嗓的缘故,说起话来声音尖细,又因长年餐风宿露,嗓音已然有些沙哑,但上台唱戏,却依然高亢宏亮,只是加杂几分沧桑感。我初见他的第一个印象,觉得这位演员清瘦、苍老,随时要退隐的样子,其实他当时年未六旬。二十多年来他的样子变化不大,清癯依旧,但也没有明显更老化,我想这应该是他生命的韧性使然。他跟新美园其他老演员一样,从小在戏班坐科,娴熟乱弹的戏文与表演技巧,只因年老色衰,引不起观众的兴趣,乱弹的唱腔、身段与丰富的内容成为它发展的障碍。王金凤六、七十年的舞台生涯自始至终表演乱弹,一句唱腔、一个动作都马虎不得。他一大把年纪仍然苦撑新美园,出自个人对乱弹的爱好与情感,不忍让这个古老剧种在现代社会灰飞湮灭,另一个原因则被生活所逼。演戏的收入虽不多,但当作「老人工」倒也不无小补。还好戏班之中,有两夫妇、女儿、女婿当基本班底,勉强还可撑住门面。不过,每次看他在戏台上搏命演出,台下观众稀稀疏疏,仍予人不胜唏嘘的悲凉之感。
良法美意亦难救衰颓
二十年前文建会的成立与「文化资产保存法」的公布实施,使乱弹跟其他戏曲一样,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有机会在官方的「文艺季」、「文化节」演出。王金凤先后获得 「薪传奖」与「重要民族艺术艺师」的荣衔,新美园也曾被邀请到地方文化中心演艺厅,甚至国家剧院演出,堪称王金凤一生最大的光荣。然而机会并不常见,老迈的王金凤与老旧的新美园仍以演外台酬神戏为生。反倒是戏班几位演员因年纪较轻、唱作倶佳,有机会成为「乱弹」的代表,经常在新式舞台表演、灌录影音资料、制作节目、举办研习活动。官方举办的「文化场」与一般民间庙会酬神戏有天壤之别,一次「文化场」的收入抵过庙会半年栉风沐雨的演出。在「保护民俗艺术」高唱入云的今天,有办法的演员积极争取「文化场」的演出或研习计划,很少人会对一天日夜两场、酬劳微薄的「外台戏」感兴趣。新美园留不住「台柱」,平均年龄更高,也更不容易吸引观众了。政府对艺人尊重,提供各种演出机会,原为良法美意,但不能从保护民间戏班著手,反而破坏戏曲活动的生态,当形形色色的「文化场」热闹展开,传统的戏曲环境相对更加恶劣。
我从青年时代开始,结识不少民间艺人,也跟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所了解的职业男演员多半个性豪迈、江湖气味重,私生活也较随兴、散漫,我在王金凤身上完全感觉不出这两种特质。他的生活严谨,不嗜烟酒槟榔,待人处世客气、谦卑、不说大话,但也不逢迎,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生活单纯得像一个顾家的笃实老农,一点都不像传统观念里的「做戏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常与王金凤联系,或到戏台上找他,或到他台中旱溪的住家看他。我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搜集戏剧资料,倒不如说很喜欢跟他见面、谈话。王金凤聊起自己的身世与经营戏班的种种辛苦,始终面带羞涩的笑容,语调和缓平静,哀而不怨。从这位老艺人身上,我仿佛看到在鄕下做工务农的父执辈,终岁辛劳,不怨天尤人,再大的挫折都视为生命原有的安排,也是人生应有的考验。
乱弹随之走入历史
这几年我较少做戏曲田野调查与研究,与演员的接触也不像以前频繁。不过,我一直记挂这位善良的老人,也很关心他的生活与戏班的经营状况。只因他人在台中,很少上台北,而我又俗务缠身,没太多时间专程到中部看他。偶尔从一些年轻戏曲研究者处得到他的近况,知道他的戏班经营一年不如一年,团员的年龄一年比一年老。几年前,王金凤老年丧妻,戏班少掉一个重要角色,他更失去一个良伴,整个人突然衰老不少。不久前,我接获其子的电话,知道王金凤已于五月十三日午后辞世,令我难过不已。
王金凤的人生落幕了,从此与老妻相伴,轻松逍遥,自由自在。他或许应该为此高兴, 并向世人谢幕。只是,王金凤的凋零,宣告这个硕果仅存的乱弹班正式死亡,台湾的乱弹戏也走入历史,这是他在天之灵所不愿看到的遗憾。王金凤走了,像他这样质仆、古意,不钻营,不投机、逆来顺受的善良百姓,在台湾戏曲界恐怕也几近绝响了。
文字|邱坤良 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