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标新立异,我诚心想为芭托辩护。名无幸至,芭托绝非一无是处。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讨论一下听众的心理,批评的尺度,还有「芭托现象」。
凯瑟琳芭托女高音演唱会
11月1日
国家音乐厅
台北的听众早被中正文化中心训练得非常守时了。这次可是演出者出场晚了十四分钟。听众们交头接耳的种种揣测,不知道这是她的惯技。我在维也纳听芭托两次,各等了十五和二十分钟。这是著名的芭托大牌作风之一。
让听众失望的当然不只这一端。演出和节目单上大有出入︰理查‧史特劳斯的歌四首中三首取消,另加两首(“All meinGedanken”与”Schlagende Herzen”),不做任何说明。演唱中至少三首歌中断,最后一首歌﹙那是她的拿手﹚甚至停下来三回,唱不下去,到钢琴边看谱才完成。其实每一首歌她的伴奏都把谱子摆在钢琴上,让她瞄瞄。或许正因为依赖小抄,才接不下去。
最大的失望当然还是歌唱本身。我观察到的听众反应大多是错愕,摇头,叹息乃至挞伐,而且这次不仅限于向来陈义较高的声乐家们。大概听众们真没有料到,一位国际巨星的音量竟如此小,生像是业余歌手。其实国家音乐厅的放大效果已经超强。在维也纳,她的中低音常完全听不见。早有传闻她在大都会歌剧院是夹带小蜜蜂上场的。
预期与现场落差大,不是芭托的错?
不是标新立异,我诚心想为芭托辩护。名无幸至,芭托绝非一无是处。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讨论一下听众的心理,批评的尺度,还有「芭托现象」。
预期与现场落差太大,不全是芭托的错。也该问听者为什么会有过度的预期与失望。不只芭托,接连德卡娜娃、库拉,我们的听众(或只是我们苛刻的批评家们?)好像对什么大师都不满意(多明哥是不是也要上榜?)。
我认为芭托既没有特别掉以轻心或偷工减料,也未见得就是因为体衰艺弛,大不如前。在我们声乐批评中,这两种老套说法几乎成为定律。前者带著一种奇怪的「小人之心」,老以为人家不肯卖力,因为只当我们是不懂文化的暴发户﹔后者是「CD音乐会」评论家们对虚拟与实境的混淆︰当他们比较某某歌唱家从前如何,现在如何时,那「从前」是唱片录音而非真人实况,而「现在」是没有经验的第一次。他们吃惊的其实不是「她现在(今天)怎么如此」,而是「怎么她竟是如此」。
带著理想化的憧憬,以多少经过修润的唱片衡量现场,难免老是失望。这种偏颇的欣赏习惯,说得严重,正在扼杀古典音乐会。如果CD音乐比现场更完美(还可以按自己的偏好「调整」),可以听一千遍,何必花十倍、二十倍的票价买失望?
别用唱片「校准」现场
但只有在现场(我指的是音乐厅、剧院,而不是大屏幕、大喇叭的体育场)听到的是真实的音乐,看到音乐家如何创造音乐。听众首先要学会以「人」看待音乐家,不是神,不是机器。声乐家的艺术尤其建立在肉身上。时时受情绪波动,体能状况的影响。在现场,我们看到艺术创造过程的艰难,对艺术家的失误哀衿勿喜,对他们的成就心存感激。
别用唱片「校准」现场。相反的,听者要累积现场经验才有能力「校准」唱片。听过唱片,就不该过于吃惊。在古典音乐中,录音技术的进步用于存真还是远多于造假。有经验而用心的听者,可以从CD中大概推估出实况。除了音量以外﹙那真不是欣赏的重点﹚,录音技术对音质的改变有限,还没能把流行歌手化装成声乐家。芭托的唱片不少,无论把音量旋纽转到多大,也听不到美声歌手应有的紧密结棍的身躯共鸣。有趣的是,在她那张与小号手马沙利斯合作的Baroque Duet唱片说明里,记录了音乐史家对阉人歌手法瑞内利和笛手竞技的描述。在音量与气长两方面,法瑞内利都压倒性地获胜。但听听唱片里的芭托与小号吧,人声无论在音量与均匀度(这是比音量气量都更重要的艺术标准)上,都明显居于弱势。那绝不是离麦克风远近的缘故。
没有离她最好的水准太远
换句话说,芭托在台北的表现,并没有离她最好的水准太远。而大家都察觉,这离得国际巨星的水准很远。
但这误判又不全是听者之错,以芭托的声誉之隆,获奖之多(五次葛莱美奖,六个荣誉博士),人人都会抱著最高的期望。都只是媒体制造的虚名吗?芭托的红极一时,除歌声以外,姣美可人,仪态万千或是一个重要因素。肤色或更有放大效应。然而这不必由我们来揣测。还是回到演唱会现场吧。
开场的韩德尔是最让人失望的。音高失准,速度不稳,都到了严重的程度。气短而呼吸沉重。和巴洛克风格最讲究的均衡,相去很远。下半场虽有几次停顿,情况好得多。黑人灵歌,芭托像找回了自己。令人不安的多余肢体动作没有了(其实对歌唱没有帮助),站得直直的,没有伴奏,我们只听到她的声音,与上帝虔诚的对话。从头顶升起,和那落下时黑人歌手独有的「烟音」。那真是令人感动的、美的经验。
芭托的歌需要安静聆听
再谈音量。芭托是非常轻的抒情女高音,这是一场室内独唱会。本来不必期盼歌剧明星的大嗓门。在她的高音区,轻盈自然的头声共鸣,虽称不上饱满,在音乐厅是足够的,如果我们用安静的心聆听。
是的,芭托的音质自有独特的美,薄薄的嗓子,透明,清亮,温柔。她也很智巧地不去压迫它(偶尔用拙力,就变得锐利了)。共鸣空间虽然窄狭,但穿梭自如。她是适合作室内歌手的。这让人想起从不演唱歌剧的艾莉‧爱密琳(Elly Ameling)。类似的音质,爱密琳却是芭托强烈的对比︰严谨、精确,清扬而能扎实有根,诠释的深刻更是典范。芭托的德文艺术歌,选择的都是非常适合的曲目,漂浮的、梦幻似的高音(可惜取消了史特劳斯的〈夜〉“Die Nacht”,她应能唱得很美),令人神驰,而不堪深究。美式德语,随意滑音,可以带著鼓励的微笑听听,像对邻家乖巧的、有一副好嗓子的小女孩。不管她获得多少赞誉,恐怕不会有德语系统的音乐学院请她去指导艺术歌吧(谁知道?在这个与论制造价值的时代,什么都能改变)!
我没有在现场听过芭托唱歌剧。那是合适的吗?把这样单薄的声音推到大舞台,夹在其他大嗓门和大乐团的倾轧之中。简直无法想像。除非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配合她。卡拉杨是有这样的本事,把百人的乐队收束如室内乐。李汶也(曾)是她的死党。
或许被宠坏了的芭托真有这样的特权。台北的听众看不惯她在台上回身指挥伴奏,我还见过她不耐烦的敲钢琴呢。当她视伴奏为仆役而非伙伴时,她也失去了应得的(对这样音乐能力并不特别高明的歌手更是必要的)支持。节奏掌握是最明显的问题,很多歌都越唱越慢(多么可惜啊,〈乘著歌声的翅膀〉声音多美),伴奏只好(我想是痛苦的)跟著她沉沦。
她该去音乐学院上上课?!
这一位超级巨星,以美声观点来看有严重的欠缺。在严肃、有一定水准的声乐比赛中恐怕入不了围(她好像也没有这种纪录)。缺乏支撑,躯干少有参与。音乐的精准性大有问题。在维也纳,一位邻座听众说︰「她该去音乐学院上上课。」这在芭托身上不全是玩笑。
谁说美声唱法是唯一的标准?新一代的歌手或听众爱这样说︰我们喜欢就好,芭托的好处就是没有受到「学院技巧的污染」。或许芭托的确为严肃的古典世界带来一些清新之风,像灰姑娘闯进宫廷。美国式审美观与英雄主义捧红了她。唱片商业把她推销到全世界。的确,古典世界难得宽容地接受了这极少数的例外。
然而这种风潮转移得快,和她的声音一样漂浮无根。芭托把自己维持成例外︰始终没有学到美声歌唱那可常可久、实实在在的方法。芭托的歌唱(我说的不是外貌)或就像一个少女,只因为令人侧目的清纯美丽,就让人忘了她的刁钻、浅薄、无教养。当她不再年轻,人们就只看到这些缺点。
相信自己的耳朵与感觉
在「芭托现象」里,我们不知该忧心还是庆幸,古典音乐逐渐向市场与大众口味倾斜﹔从她的崛起与没落,我们又不知该赞美古典音乐欣赏者的坚持,还是该责备他们的顽固。我们只敢小声地说︰这里有一定的,真实的价值标准。
为什么这么挑剔呢?相信我们自己的耳朵与感觉吧,不必理会媒体如何把她描述为过气明星,一如当年把她捧为前无古人。不带成见,不用歌剧的标准衡量,我们,不都享受了那美丽的愉悦?我们也必须承认,她以自己的方式,把难得的天赋发挥到了某一程度。她是可以放弃本来不该属于她的歌剧舞台,作一个室内歌手。从节目单看,她也努力在作。只是,是不是太晚了?安可曲莫札特的〈哈利路亚〉唱得多么完美,灵动均匀。但听众们不热心鼓掌了,音乐会结束了。
在名声上,芭托凌驾了大多数同族裔的前辈。在艺术上,她或没有真正超越。喧嚣过后,历史的天空还是安静的,群星各有各的位置。至少,我不会忘记她给过我的,感动的瞬间。
然而年轻的歌手们,还是好好练声,别寄望南瓜车突然出现吧。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