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知命的印尼人许或不了解甘美朗对世界民族音乐的重要性,只是谨遵传统与古老教诲,由她伴随著爪哇人所有的生命礼仪、信仰仪式。人们相信甘美朗是众神与先贤遗留下来的智慧,能够为人们指引出良善光明之途,以形塑完整的人格道德为根基,进而成就社群与国家的兴旺,以及安乐和谐的美好世界。
午后微雨的台北,一如此时正值雨季的茉莉花岛,空气里湿漉漉的。这日向晚,锣韵升平,众神翩至。在台北国家演奏厅举行的「两厅院民族音乐学堂」系列首场,即由国立台南艺术大学民族音乐学研究所担任客座的布拉曼(Triyono Bramantyo)教授,与国立印尼艺术大学甘美朗乐团首席孙德裘(Tejo Bagus Sunaryo)讲介,协同台南艺术大学甘美朗乐团的示范展演,向台湾引荐缤纷神圣的印尼甘美朗(Gamelan)艺术。
多岛多语的国度,拥有神赐的共同音乐语言
印尼,赤道边陲的点点繁星,传说中众神缱绻之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群岛国家,由于国境占地极广,全国各岛加总共有三百多个种族和逾五百种的方言,而每个种族皆拥有其独特的文化与风俗。「我是爪哇人,但我到了峇里岛却听不懂峇里岛语。」来自爪哇日惹(Yogyakarta)的布拉曼(Triyono Bramantyo)教授如是说。即便身为印尼人,听不懂各岛的方言不是件稀奇事。幸好印尼政府以印尼语及印尼文(Bahasa Indonesia)作为全国通用的官方语文,但千百年来庇荫著这片彩虹大地的诸神,早已赐予了生息子民共同的音乐语言──甘美朗。
见识了炽阳子民的随性洒脱,便得以领略音乐为何如饮水般自然必然。行脚印尼,身遭环伺著众神赐福的甘美朗乐韵,即便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感受亦如回家一般的悠闲恬适。甘美朗是由多种印尼传统乐器组合而成的乐团组织,主要以东南亚锣群(gong)打击乐器为主。由于甘美朗独特的乐器形制与音响效果,二十世纪初的法国印象派音乐家德布西(Claude-Achille Debussy)为此深受吸引,常以爪哇甘美朗五声音阶(slendro)融入创作中,也间接地将甘美朗在国际舞台上推广开来。往后迄今,不断吸引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学术研究人士前往印尼考察,使得甘美朗艺术成功地在全球音乐文化领域中蔚为一格。乐天知命的印尼人许或不了解甘美朗对世界民族音乐的重要性,只是谨遵传统与古老教诲,由她伴随著爪哇人所有的生命礼仪、信仰仪式。人们相信甘美朗是众神与先贤遗留下来的智慧,能够为人们指引出良善光明之途,以形塑完整的人格道德为根基,进而成就社群与国家的兴旺,以及安乐和谐的美好世界。
乐器繁复多样,乐曲中蕴含印尼人宇宙观
音乐竟拥有如此伟大的力量!甘美朗蕴含著印尼人的传统意识形态与宇宙观,奥妙即暗藏在于甘美朗乐曲演奏循环规律中的节奏与分句结构(colotomy)中。幅员广阔的印尼,广布著风格多元的甘美朗型态,各地的甘美朗乐团所使用的乐器及数目不尽全然相同。由于甘美朗包含了两种音阶系统(titi laras):五声音阶(slendro)与七声音阶(pelog),且许多乐器具有大型(demung)、中型(barang)、小型(penerus)等家族式编制,因此乐器种类最完整的中爪哇大型甘美朗(gamelan gedhe)所使用的乐器便高达高达七十至七十五件。
甘美朗乐器的种类虽然复杂,但每个种类皆有它特别的功能。一般常见的「旋律乐器」(Balungan)之外,尚有「标点(记)乐器」(Interpunctuating)、「切分乐器」(Syncopating/paraphasing)、「装饰乐器」(ornamenting),以及「指挥乐器」(conducting/agogic)。甘美朗乐曲(gendhing)通常以一段速度自由的简短散序作为前奏(Buka),之后才进入基础架构的核心旋律。常见的甘美朗核心旋律形式是以四拍一句,四句一轮(共十六拍)的规律为周期进行反复,呼应爪哇人对生命“siklis”(围绕著轴心不停周转)的概念。大部分的乐器皆参与核心旋律,主要十六拍的骨干旋律由Saron、Slentem所演奏,由「标点乐器」Kethuk(每拍敲一下)、Kenong(每四拍敲一下)、「切分乐器」中型乳锣Kempul(每逢第六、十、十四拍时各敲一下)串连其间,最后由「标点乐器」编制中的大锣(Gong Ageng)总结于第十六拍之上,才宣告一个周期的完成。属「装饰乐器」类别的Bonang、Gender、Gambang、Rebab,以及Suling,这些乐器的功能是以核心骨干旋律为动机,进行旋律的延展与即兴变奏。但仅于乐曲进行速度转趋缓慢(iramaⅡ、iramaⅢ)时才会加入演奏的行列。
甘美朗乐团并无指挥的设置,旋律周期演奏的次数与速度、乐段的转换,皆由指挥乐器Kendhang的鼓点所引导。虽然甘美朗乐曲的形式看似单调的不断循环,仍时不时地出现失序或错击的情形。乐手若了解甘美朗每一种乐器在乐团中的功能角色,演奏过程中某些声部不意遗落了自己规律,便能够迅速地借由其他的标注寻回轨道。
传承全赖口授心传,与舞蹈戏剧相伴
布拉曼教授介绍了三种印尼最著名的甘美朗型态,分别为中爪哇大型甘美朗、峇里岛甘美朗,以及西爪哇巽他(Sunda)甘美朗。当晚舞台上的甘美朗乐器与演出曲目皆为中爪哇形式,因此每位乐手皆身著中爪哇日惹的传统服饰。较为特别的是,男性于高束的腰带后方配戴一把象征男子气概的短剑(keris)。示范演奏开始之前,乐手们赤脚微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乐器,盘腿坐定。笃信万物有灵的印尼人认为甘美朗乐器中居住著神祇,这股隐形的力量也随著甘美朗乐器铸造的历史成正比。为此演奏时举止须保持端庄,并且绝对不能够跨越乐器。例如在爪哇日惹苏丹宫廷(Keraton Yogyakarta)即收藏著千年历史的甘美朗「孟罡」(Gamelan Monggang),爪哇人视其为历代君王福祉的延续,相信祂具备保护整个爪哇、甚而全世界的强大力量。当示范演奏开始,舞台上巨大的甘美朗闪耀著温暖的亮澄,醇厚和谐的低频流泄在音乐厅的每个角落。震慑于宏亮音响之余,若感受到心灵的平静,「这是乐器里的神灵,赐给在座诸位的礼物。」活泼善言的孙德裘,眼神辉映著对家乡文化的骄傲。
「印尼人学习甘美朗的方法是口传心授的。」身为台南艺术大学民族音乐学研究所甘美朗乐团指导教师的孙德裘解释,甘美朗复杂的乐器功能与乐曲规律皆毋需刻意背诵,只要练习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深烙于脑海。然而由于Kendhang的节奏形式多达四十几种,「当然也有怕忘记的时候!曾经暗自把谱抄写在腿上,却还是被眼尖的老师发现,结果被狠狠地抹掉了。」印尼甘美朗常为传统戏剧(皮影戏、木偶戏、舞剧)与舞蹈表演伴奏,角色与音乐之间相辅相成,「舞者是听从甘美朗的指示变换姿态,甘美朗也必须清楚该如何明确地利用乐器下达指令。」舞者必须通晓甘美朗演奏,伴奏乐手亦得具备传统舞蹈的基础。此即孙德裘平日进行甘美朗教学时,时不时就手舞足蹈起来的原因。当晚示范曲目Anggeler Mangton的创作灵感便得自于爪哇宫廷著名女性舞蹈《贝多优》Bedhaya。韵律缓慢的甘美朗和歌,时而以大锣与男性的吆喝标记乐节段落,建构起宫廷舞者一步一印向前迈进的肃穆氛围。
追求平衡,以致和谐
金碧辉煌的宫廷大厅,供奉甘美朗的茉莉散发弥新的芬芳。身著爪哇传统服饰的痀偻老妇每日不间断更替新鲜的花苞,满布皱折的脸庞漾开虔敬与满足。甘美朗象征印尼人对传统的坚持,以及对宽宏宇宙的谦卑。历经时光所焠炼出的戒训教诲,以音乐艺术为媒介化育著后世生灵。纵然甘美朗艺术的外在型态随著时代的变迁益渐多样、活泼化,但并未影响表演的目的与内在的意义。他们深信,唯有如此,这股支撑著整个社会、国家,以及平衡世界的力量,才得以借此维系与发挥。
文字|董远欣 台南艺术大学民族音乐学研究生
日惹宫廷演奏不辍 神圣乐音远传南艺大
迄今印尼爪哇日惹宫廷仍每日皆上演著各种传统形 式的甘美朗艺术,并依随实践目的的慎重程度而调整其排场、程序、表演时间长度等等……。日惹宫廷每年除了固定举办的苏丹王诞辰、苏丹王室成员人生大礼(如 割礼、婚礼、丧礼等)、庆祝宗教特殊节日,以及爪哇传统仪式等活动外,每日皆有为世界各地前来的观光游客表演的演出活动。除了单纯的甘美朗演奏 (uyon-uyon)之外,尚有皮影戏、木偶戏,以及舞蹈、舞剧等其他表演艺术型态的伴奏配乐。宫廷甘美朗的表演作品禁止于宫廷外使用,也因此吸引了全 世界的音乐家与文化研究者前往学习朝圣。
为了使学生亲身体验世界音乐的演奏精髓,台南艺术大学(以下简称南艺大)亚太音乐研究中心于二○○ 七年秋天成立了印尼甘美朗乐团。这个尚满周岁的年轻乐团,由国立印尼艺术大学传统音乐系(Institut Seni Indonesia Jurusan Karawitan)毕业生孙德裘(Tejo Bagus Sunaryo)担任指导,其目前亦为台南艺术大学民族音乐学研究所国际交换学生。南艺大甘美朗乐团成员皆为民族音乐学研究所研究生,成军以来演出邀约不 绝,活耀于国内民族音乐表演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