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般的意象、非线性的叙事、极简的肢体、跨文化的色彩……这些这些,建构了观者对罗伯.威尔森独特剧场风格的认知,而这样的风格也是在摸索的创作历程中,逐渐发展出来的。从不同时代的作品,本文为读者剖解威尔森剧场叙事的发展脉络,风格化的剧场从何而来。
作为一位创作经验长达四十年,且屡屡有新作的罗伯.威尔森,今年除了二月《郑和1433》的台北首演,还有杨纳杰克歌剧《卡嘉.卡芭洛娃》Katya Kabanova将于六月在布拉格首演。作为当代前卫导演的大师级人物,威尔森的剧场叙事,有别于一般的舞台剧,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而且很明显,这样的风格也是在摸索的创作历程中,逐渐发展出来的。
缓慢的超现实梦境
罗伯.威尔森的早期作品,《西班牙国王》(1969)、《佛洛伊德的生平与时代》(1970)、《聋人一瞥》(1971)与《史达林的生平与时代》(1973)都是十分具有超写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但该怎么定义超现实主义呢?那就是一台裁缝机与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例如《西班牙国王》出现会移动的巨型大猫脚,舞台上经常分割成好几个同时演出的场景。《西班牙国王》的缓慢表演,会让观者进入类似昏昏欲睡的催眠状态,可是这种状态给观众带来难以忘怀的剧场体验。当时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执行长、被称为「纽约前卫剧场之父」的哈维.李区斯坦(Harvey Lichtenstein),在看完《西班牙国王》后,立刻决定邀请威尔森到布鲁克林音乐学院演出,这就是《佛洛伊德的生平与时代》的由来。
这几个作品的舞台意象是非常巴洛克的繁复,跟我们看到的一九八○年代后的作品的极简精确(如二○○九年在台北演出的《欧兰朵》),有著强烈的对比。在《佛洛伊德的生平与时代》中,舞台上有各种动物如狮子、金刚、北极熊、海豹等(当然是真人穿著布偶装假扮)。罗伯.威尔森以《聋人一瞥》与《佛洛伊德的生平与时代》融合而成的新版《聋人一瞥》,于一九七一年在巴黎演出时,其梦幻般特质让地位崇高的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拉贡(Aragon)赞美不已:「因为他的静默,鲍伯.威尔森是个超现实主义者,尽管这或许对所有画家来说都是如此,但威尔森将姿势、静默、动作与我们听不到的东西都结合在一起。」
充满光的视觉拼贴
以《反阐释》(1966)一书闻名美国艺文界的才女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表示:「我认为《沙滩上的爱因斯坦》(1976)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舞台演出之一,如果Bob什么都没做,只做这个作品也就够了。」《沙》剧强烈的视觉拼贴,虽然还带著之前分割舞台的执导手法,但是巴洛克的具体繁复不见了,提炼成更具主导性的抽象意象与舞蹈动作。在《沙》剧中,灯光效果占了非常大的比重,这是之前作品感受不到的。在这个时候,威尔森也发展出以结构先行来创作的技巧。《沙》剧严谨的做法,跟之前创作带有偶发艺术(Happening)的风格,有著明确的差异(例如在《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1973),威尔森会临时找演员上台即兴)。
在《沙滩上的爱因斯坦》,威尔森以透过主题与主题变化出发,作为他的叙事技巧,这是他在执导《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就已逐渐摸索出来的技巧。《沙》剧有三个主题,主题A是一台火车;主题B是审判的场景;主题C是艘太空船。然后,威尔森将ABC这三个主题做了各种可能的组合,于是就构成《沙》剧的四幕与五个过场。之后,这种透过结构加上意象主题变化的技巧,成为罗伯.威尔森处理大型史诗题材的利器。像为奥林匹克艺术节制作,横跨六个城市的《南北战争》(1984),就是用这个方式组织起来的。
拒绝高潮的语言景观
罗伯.威尔森对于一般的舞台剧非常感冒,尤其是他所谓的乒乓球式的对话。这种一来一往逐渐构成戏剧高潮,像来不是他的最爱。如果真的要做有情节或语言的剧场,他通常会采取三种手法来破坏语言的戏剧性:一、文本肢解;二、独角戏;三、说书人。这三种作法交互在许多作品中出现,例如《哈姆雷特独白》(1995),就是结合文本肢解的独角戏;曾于二○○八年来台的《加利哥的故事》虽然没有说书人,但是旁边类似默片字幕的解说,一样达到说书人的效果。
这种拒绝高潮的戏剧语言观,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是他于一九七○年代初收养的自闭症小孩克里斯多弗.诺尔斯(Christopher Knowles);二是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葛楚.史坦因(Gertrude Stein)。史坦因的戏剧观会将语言视为一种景观,而非在特定脉络发挥特定功能的对话,她说:「我觉得,如果一出戏就像是一处景观,不论景观是在前或在后,观众要如何往里看,都不会有问题,因为景观并没有要人了解它。」所以这注定观众在看罗伯.威尔森作品时,势必要调整出一种新的看戏方式,如果还是坚持用过往的观戏习惯,一定会有很大的挫折感。当然,在这里建议最容易的类比经验,是想像自己在看画,即使舞台上出现语言或对白,也不过是构成整体画面的一个色彩,一片景观,而非主导故事的叙事动力。
跨文化的姿势雕塑
很多人都觉得罗伯.威尔森的剧场有著强烈的跨文化色彩,尤其是日本能剧与歌舞伎。这部分的特色,有可能是他一九八○年代初制作《南北战争》时,有机会到日本排戏,所导致的强化结果。容易被识别的手法,包括姿势化的手势与他很喜欢将演员的脸涂成歌舞伎的白脸。我们很容易在罗伯.威尔森的剧场里,看到这些带有跨文化意味的姿势雕塑(顺带一提,很多人也觉得铃木忠志的演员在舞台上像是雕塑)。
对东方或跨文化的偏好,我们亦能在威尔森的生平与时代中观察到蛛丝马迹。毕竟他小时候就对黑人有好感(他成长在种族歧视严重的德州),收养过听障与自闭症儿童,主要在欧洲发迹与工作,经常四处旅行等。这种跨文化的倾向,源于他的创作与个人品味,都不是主流(例如他对百老汇音乐剧非常排斥),艺术家与同志的敏感性格,使得他更容易对这些异文化感到亲近。
结论:风格化的创意世界
《郑和1433》于二○○九年十月的第一阶段排练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出戏的完整雏形。十月十四日于表演三十六房进行整排之前,威尔森对大家说了一个小故事,他说做戏像是剥洋葱,你以为最后有什么,其实只有一层一层的表皮,没有终极的核心。但这些裹得紧紧的洋葱皮,却能够出料理迷人的佳肴。当年在与美国地下音乐大师汤姆.威兹(Tom Waits)合作《黑骑士》的过程中,原本威兹都搞不懂很多设计的用意,可是到戏出来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地对威尔森说,原来你在做洋葱。
很多人都用「意象剧场」(theatre of image)来说明罗伯.威尔森的作品。这个词的确说出一些重点,却不能解释他作品的全貌。越往后期来看,威尔森作品的听觉层面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他创作的重点,这与之前的视觉原则有很大的差异。或许这跟他在一九八○年代末开始大量歌剧执导经验有关。不过我宁愿用他人生中影响他叙事风格的两位主要人物——听障小孩雷蒙.安德鲁(Raymond Andrews)与克里斯多弗.诺尔斯——来说明。威尔森作品是这个两个世界的交替,一个视觉一个听觉,这两个层面对威尔森的影响是不相上下的。
《郑和1433》作为罗伯.威尔森的新作,当然有他的典型特色在,但并不代表以前的观赏经验可以取代这次演出。二○○九年二月排练《欧兰朵》的过程中,与威尔森合作长达廿五年以上的副导罗曼(Ann-Christin Rommen)曾对我提到:「即使你以为你已经非常熟悉他的作品,但每个新作他还是会有令人意外的惊喜出现。」我想这就是艺术大师的定义,创作有个人风格,创意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