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对于作曲组师生、演奏者或一般的爱乐大众而言,亲近梅湘的音乐,都是相当新奇的听觉经验。特别是以「鸟歌」为主题的作品,更堪称是前所未有的聆听历程。须完全拔除对于音乐情绪流动的惯性,建立全新的感知思维;且自单一音型、主要素材、旋律线条、乐段发展、乐曲架构、直至深层音乐语境的表露,无一不以「鸟」为核心。
「鸟类可能是在这个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中最伟大的音乐家。」假若这句话是自某位鸟类学家口中道来,或许不足为奇;但这却是廿世纪法国作曲家梅湘,在与知名乐评家克劳德.萨姆尔(Claude Samuel,1931-)的对谈中有感而发所言。甚至,在他的名片上,曾对于自己的介绍如此落款:「巴黎音乐院作曲教授,巴黎圣三堂管风琴师,鸟类学者,节奏家」。一位作曲家居然亦能以一位「鸟类学者」自居!自古到今,这种情形似乎都相当少有。
事实上,这位作曲家的确是对于鸟类声音情有独钟,不仅极度倾心,同时也将其引入音乐创作之中,加以落实,成为创作内容的要素之一。为更加深入掌握,他积极投入鸟类相关学术的研究,不仅经常向鸟类学家求教,同时在进行鸟歌的采集工作时,所陪同的除了他的钢琴家夫人洛莉欧之外,也时有鸟类学家同行。最后,他尚加入鸟类学会等研究团体,足见其素养已非玩票性质,早已晋升专业等级!
鸟儿就是他的代言人
据说,梅湘的耳朵可以听、辨出超过五十种以上的鸟类歌声。即便是生物系科班出身的鸟类学者,或许也不一定具备此等能力。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让这位作曲家对鸟鸣如此著迷?根据相关文献显示,原因应在于他对于大自然的热爱。生于法国南部亚维农的梅湘,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间,曾随家人迁居法国东南部阿尔卑斯山麓的小城格尔诺伯勒及法国西北部的南特(Nante);直至一九一九年方定居巴黎。格尔诺伯勒周围群山环绕,而南特则属滨海地区;自高山到海洋,虽共计仅约五年光阴,但对于年幼的梅湘而言,却影响甚钜。他曾自称:「我来自格尔诺伯勒。」可见这座小城对他而言,实具有深刻的意义。
基于对大自然的热爱,继而将其投射于鸟歌之上,成为「自然」与「音乐」最伟大的结合。致力于鸟歌的研究,不仅加以分类,同时对于各类之间的差异,他也有独到见解:「鸟儿之所以都在春天歌唱,是因春天为求爱的季节。而鸟儿唱歌的目的,一在宣示雄性的权势、另一则为试图吸引异性的目光……但我发现了第三种、而且比另二类更加美妙——那是一种无偿的歌唱(free songs),完全无涉于社会性功能,纯因有感于日升日暮的美好而歌。」或许对于梅湘而言,这种全然单纯不求回报、仅为满足自我心灵想望,选择以歌声表达对大自然的感动之举,完全与他自己不谋而合。因此,即展开了以鸟歌为基础、谱写乐曲的旅程。
实际上,综观梅湘的音乐创作,「鸟歌」已不仅只是单纯的「题材」或「动机」,其角色已悄然内化,成为作品背后、作曲者音乐心灵的深层意义表征。例如钢琴独奏巨作《鸟类志》Catalogue d’Oiseaux(1958)中,即可略见端倪:在作品内部共计十三首乐曲中,不仅每一首皆以各色鸟类为名:例如第二首〈黄鹂鸟Le Loriot〉、第七首〈芦苇鹰La Rousserolle Effarvatte〉与第十二首〈笑石鹡Le Traquet Rieur〉等之外,全曲所描写的鸟类,经估计达八十三种之多!另就乐曲整体观之,系以第一首〈阿尔卑斯山红啄乌鸦Le Chocard des Alpes〉为首,而最末以〈杓鹬Le Courlis Cendré〉作结。主要描写的鸟类、其主要分布地区,则分别为阿尔卑斯山区(法国东南部)与布列塔尼海岸(法国西北部)。不仅恰与格尔诺伯勒、南特地理位置相近,如就全部十三首乐曲的描写鸟类之分布地区检视,亦几近以顺时钟方向完成环法之旅;梅湘本人亦自承:「于作品的起点与终点,我分别借由高山与海洋象征伟大的自然之力。」以音乐表达内心对大自然毫无保留的信仰与热爱,这梅湘心目中「有羽翼的模特儿们」,成为了最纯净无瑕且浑然天成的代言人。
采集与落实
对于广大的爱乐听众而言,最感好奇的、应该就是有关梅湘如何将鸟类声音转化成创作素材、并运用于音乐作品中的步骤。实际上,他是先以传统的录音机将鸟类歌声录下,然后,再以如同音乐系学生般的「听写」进行记谱。但可想而知的,鸟儿唱歌极其自由,即使出现类似「微分音」(亦即1/4全音)的情形,应也不让人意外。或许是为了便于转化成为一般乐器所适用的型态,以至于梅湘选择了以十二平均律为据,再依比例放大音程距离。有时,会在旋律中先「布置」某一、两个音为中心音,再辅以相邻的音群为装饰之用;「众星拱月」的效果油然而生!
简言之,以忠实反映鸟类歌声为先;「精准翻译」实属最高原则。甚至,这位作曲家有时还设计若干「情节」,作为乐曲发展的依附主线:例如《鸟类志》的第五首乐曲〈灰林鸮La Chouette Hulotte〉,即被梅湘本人视为一「挑起惊惧的夜曲」;描述凌晨两点、在巴黎近郊森林所听闻的鸟声;甚至尚以第一人称描述个人感受,将阴郁凄厉的氛围描绘得淋漓尽致:「黑暗、恐惧、心跳极其快速,来自纵纹腹小鸮的刺耳尖叫声,长耳鸮的哭号:随之而来的是灰林鸮的呼唤:时而凄凉时而忧伤、时而起伏又时而不安(伴随者一种陌生的颤栗);一会儿惊恐地大声喊叫,如同被杀害的婴孩哭号!……陷入一片死寂,猫头鹰的声音逐渐远去,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钟声」。如同惊悚电影般的画面与剧情;实际上,此首〈灰林鸮〉从头至尾,即依上述文字谱写而成。
在音乐上的内化
梅湘对于鸟歌的采集、记录十分严谨,他本人完成记谱的灰林鸮歌声谱例如下;甚至尚精确标示记录时间:系于一九七七年四月五日凌晨一时、于法国奥布省(Aube)所录下的:
由乐谱上可以发现:无拍号、亦无小节线,但力度与表情的标示相当翔实精确;也辅以个人的解读与诠释:「每个节段(strophe)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先呈现短音,其后紧接著一个非常强而清楚的强音,再突然归于寂静(如同女人或被暗杀孩童的惊恐尖叫)——一种惊骇的嗥叫声。第二个部分则为先出现一个乾而短的强音,如同巴尔托克拨奏一般,其后紧接三个节拍清楚、近似于敲击的声音,再接著一个短的强音,结尾则近似颤抖而陌生的半音阶,以一种神秘而颤动的音色,如同焦躁的碰撞。」
即使仅凭借文字、完全未实际读谱或聆听,有如惊悚电影一般的画面已然浮现!
然在落实于音乐创作的过程中,或许是为了便于读谱与演奏,梅湘仍选择加入小节线,同时亦依音乐情绪与律动微调节奏型态暨音域移动。将旋律置于右手声部清楚呈现,于左手声部弹奏经特殊设计的和弦,让整体音响更加丰沛饱满,展现出十足「立体化」的效果!
换言之,保留纯粹且原汁原味的鸟歌旋律,再加入「伴奏」以增添更加多元的丰富面貌,力求「忠实呈现」,即为梅湘在落实鸟歌素材创作时的秉持原则。
最纯净无瑕的自然之歌
无论是对于作曲组师生、演奏者或一般的爱乐大众而言,亲近梅湘的音乐,都是相当新奇的听觉经验。特别是以「鸟歌」为主题的作品,更堪称是前所未有的聆听历程。须完全拔除对于音乐情绪流动的惯性,建立全新的感知思维;且自单一音型、主要素材、旋律线条、乐段发展、乐曲架构、直至深层音乐语境的表露,无一不以「鸟」为核心;在在显示出作曲家对于鸟歌素材的运用,不仅持续提升其角色分量、正式将其作为乐曲标题之外,更已将这「有羽翼的模特儿们」升华为全曲音乐灵魂之所系!
鸟儿因赞颂日升日暮的绝美而歌,梅湘则因基于对自然的信仰而谱曲;借由「可能是地球中最伟大的音乐家」,作曲家的满腔热情觅得了最适切的出口。两者皆不求报偿,纯仅为追求自我心灵的满足、想望而坚持无悔,以乐声表达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感动。千秋万代,即使物换星移,惟梅湘所留给世人的,已然是永恒,更是最纯净无瑕的自然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