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湘自称患有类似「光幻觉」的疾病,可在听到声音时同时看见色彩。这种特殊的「联觉」除了让他可以巨细靡遗地写下自创调式及各种和弦的繁复色彩,更让他在音乐评论上独树一帜。对梅湘而言,所有的音乐家都可用「色彩」来区分,像蒙台威尔第、莫札特、白辽士、萧邦等人都是色彩的音乐家。从欣赏、分析到创作,色彩统驭著一切,形成梅湘独特的美学概念。
我们再一次思想,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夏特圣母院(Notre Dame de Chartres)彩绘玻璃窗的微光闪烁、布尔惹(Bourges)及圣教堂(Sainte Chapelle)辉煌的彩色玻璃,就会让人想起,圣教堂的彩色玻璃,对于我身为一个色彩音乐家,有何其决定性的影响。
——奥立维耶.梅湘
如果你曾在某个充满阳光的午后,伫立在巴黎圣教堂的祭坛前,全身沐浴在从彩绘玻璃窗筛落进来、轻快流动的色彩与光线之中……那么我相信,你会更贴近梅湘音乐的核心领域——色彩。
色彩启示 彩绘玻璃
梅湘的音乐中充满色彩,甚至可以说,梅湘的音乐即是一种自我色彩的呈现。然而,这些鲜艳的元素究竟从何而来?其实,梅湘最初的色彩冲击来自于中世纪教堂的彩绘玻璃。彩绘玻璃,是一种以具体形象传达抽象天主教教义的艺术形式。它通常有著明确的故事主题,并以无数细小的彩色玻璃碎片彼此并置、镶嵌而成。这些色块皆以具对比性的双色组合——红与蓝、蓝与黄、红与绿,规律地重复出现,最后呈现出整体斑斓眩目的图像艺术。然而,若从远处观看,这些细节又纷纷幻化为一大片的蓝、绿、或紫色的晶莹明透。这种迷离绝美的色泽弥漫著宗教奥秘,直接影响了梅湘的和声与音乐形式,更主导了作曲家终其一生的音乐追寻。
光幻觉
梅湘音乐多彩的第二个因素则与生理条件密切相关。梅湘自称患有类似「光幻觉」(Synopsie)的疾病,可在听到声音时同时看见色彩。这种特殊的联觉(synesthésie physiologique)除了让他可以巨细靡遗地写下自创调式及各种和弦的繁复色彩,更让他在音乐评论上独树一帜。对梅湘而言,所有的音乐家都可用「色彩」来区分——蒙台威尔第、莫札特、白辽士、萧邦等人都是色彩的音乐家;白辽士的配器也是色彩的;华格纳、穆索斯基与德布西在色彩运用上又更为卓越。相反地,一些当代的序列作品因明显呈现出单色性而不受青睐。梅湘的色彩判定相当主观,即便像巴赫、贝多芬这样的音乐巨擘,也未必跻身色彩音乐家之列:贝多芬只有在《田园交响曲》中展现出一点色彩,而巴赫也只有在使用半音体系作曲时,才被划入「色彩音乐家」的范畴。由此可见,从欣赏、分析到创作,色彩统驭著一切,形成梅湘独特的美学概念。
色彩实践 调式与和声
梅湘究竟是如何把色彩概念从乐曲中实化出来呢?其实,梅湘的音乐语言中有七个「有限移位调式」(modes à transposition limitée),正是他传达色彩概念的有力媒介。这七个调式都有其特定的组成音、位移次数、以及属于各调式的特殊和弦。每个调式皆有其主导颜色,并以色泽的丰沛程度栖身于不同的色彩层级,各调式的数种位移型态又各自焕发出七彩棱镜般变化多端的丰郁色泽。举例来说,调式三是所有调式中最多彩的,可移位四次,其组成方式如谱例一:
谱例一:调式三之一
谱例二:调式三之二
梅湘在调式三之一所看到的色彩为「大范围的橘,缀以金、乳白色之线条,并附带灰色斑点,主导颜色为橘、金,和乳白色。」然而,经过一次位移(将调式三之一升高半音)之后,所产生的调式三之二(谱例二)立即渲染出截然不同、且更为光彩夺目的色彩:「层层紧叠的水平色带,自低处往上,依次是加深的灰色,锦葵紫、浅灰,和带有锦葵和微黄色泽的白色——再加上闪闪发亮的金色字母。无法辨识的书写体,和许多小小的红色或是蓝色弧形,非常薄、非常微细,几乎看不到。居于统驭的颜色是灰色和锦葵色。」
除了缤纷的七个调式,众多的「特殊和弦」(accord spécieux)则是将颜色凝固于一个狭窄的音乐空间之中,以块状方式堆砌色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利用一种称为「移调转位和弦」(accords à Renversements Transposés)组合而成的「彩绘玻璃效果」(effet de vitrail)。(谱例三)
谱例三:
和弦A:上层为红与黄晶色的水晶;下层为闪著金色的黄铜色。
和弦B:大片宝石蓝,环形的浅蓝﹙氟蓝色、夏特Chartres的亮蓝色﹚、环形的紫色。
和弦C:橘、与带状的浅黄、红,与金。
和弦D:浅绿色,紫水晶色与黑色。
仔细观察这四个比邻的和弦,他们全部都被架构在同一个低音(升C音)上,不论是音域、和弦外观皆极为相仿,然而,在如此相似的和弦架构中,却分别闪烁著不同的色彩与光泽,此种特性与教堂彩绘玻璃虽被囿于固定框架之中,却仍可因光线转折而闪烁绚彩光芒之特质,产生了形上的联结,也因此,梅湘对此种和声效果深深著迷。
透过神秘的联觉共感,调式二之一的「蓝紫」与调式二之二「金棕」彼此追逐嬉戏、调式二之三的「绿」与调式三之三的「蓝绿」相互缱绻缠绕……流动闪烁的色泽间,镶嵌著各种特殊和弦,仿佛拼贴了大量点状、块状与线条状的细致色彩,在梅湘的音乐世界中,恣意挥洒出难以言喻的绚丽精采!
然而,可惜的是,这些缤纷色泽却仅存在于梅湘的异想世界。对于听者而言,这些色彩与音乐的连结依旧晦涩难解。大多数的学者,包括梅湘的学生,当代首屈一指的作曲家布列兹,都不认为有逐一辨析比对梅湘音乐色彩的必要。然而,从他众多的作品当中,仍可分析出梅湘色彩的建构逻辑:愈多彩的和弦调式,出现的频率愈高。以梅湘晚期集大成之作——歌剧《阿西西的圣方济》第三景〈亲吻痲疯病人〉为例,贯串全景的「圣方济主题」即以缤纷的「移调转位和弦」为主要架构,而庄严神圣的〈天使之歌〉中更出现了整组色彩斑斓的「彩色玻璃效果」和弦。调式二、调式三等「多彩性」调式在《圣方济》中大量被使用;但「单色性」的调式一、调式五,则鲜少、或多以破碎的型态出现。所以,即使无法具体看见颜色,梅湘的色彩逻辑依旧有脉络可循。
或许就像梅湘钟爱的彩绘玻璃一般,从远处观看,我们只能迎向一整片的蓝、绿、一整片的紫!所有的图像、细节分析、教义训示……在宏伟的色彩眩慑中都显得渺小不可视。然而,当你轻闭双眼,凝神静伫在那些流转的音色与光芒中,或许就能听见梅湘音乐中悠然的色彩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