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成长的城市上海,是当年中国流行歌曲的发源地,姚莉、周璇、白光、龚秋霞、李香兰……各式各样的「金嗓」透过唱片与收音机播放,是城市不能少的声响,也是张爱玲笔下小说人物生命的隐喻……
张爱玲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心经》、《倾城之恋》等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她坦承喜欢上海人,也希望上海人喜欢她的书。但是张爱玲对发迹上海,由上海人执牛耳的中国流行歌曲却颇有意见,她曾说:「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张爱玲文中提到的音乐就是聚焦在讨论中国流行歌曲上,她在《半生缘》中曾说三、四○年代上海流行的歌声跟曼璐的笑声一样,声震屋瓦。又在《流言》里说那时候的作曲家,有「小妹妹狂」,动不动就是「价啊价,叽价价叽价啊价……」,「小妹妹,小妹妹 叫个不停,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钱锺书在《围城》中说,「那女明星的骄声尖锐里含著浑浊、大半像鼻子里哼唱出来的,又腻又粘。」
摆脱「小妹妹」腔 终于出现悦耳之声
两位才子才女都说得有理。那是中国流行歌曲发展期的一个过渡现象。仿佛胡蝶民国廿四年唱的〈夜来香〉(与另一首李香兰原唱,后经邓丽君翻唱的〈夜来香〉不同),「金嗓子」周璇廿六年唱的〈天涯歌女〉、〈探情〉,「银嗓子」姚莉廿八年唱的〈卖相思〉就是这样。不过到了中日战胜利前后几年(1942-1947),流行歌曲进步快速,无论曲调、乐器的娉娜变化,歌手的演唱水准,皆让周郎顾曲争相传唱。
民国卅一年,影歌双栖的龚秋霞拍了一部《蔷薇处处开》的电影,作曲人陈歌辛为影片写了一首同名主题曲亦由龚秋霞主唱。推出后风靡大江南北,大人小孩都会唱。张爱玲想必也风闻此曲,她在〈谈音乐〉一文写到:「有一天深夜,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听到一两个悦耳动听的调子像〈蔷薇处处开〉,我忍不住要疑心是从西洋或日本抄了来的。」又说「这女人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著到处开著蔷薇花,即使不过是歌曲,那歌声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显然她认为流行歌曲比早期好听多了。
民国卅四年,张爱玲与李香兰在《杂志月刊》举办的「纳凉会记」中碰面,时间是七月廿一日,距离日本无条件投降只剩十天。一个是畅销书《流言》、《传奇》的作者,也是衣著奇怪时髦的上海女作家;一个是享誉上海歌坛,中国人以为她是同胞的日本女间谍,凡是公开场合都以旗袍亮相。
当张爱玲被问到是否能以李香兰为主角写一出剧,张爱玲的回答:「李小姐唱〈支那之夜〉,就像歌里面说到东方的小鸟,人的许多复杂问题与麻烦她都不会有。又说看了李香兰的《万世流芳》很不满意,李小姐的演技同一班中国演员的过火是绝对相反的两个系统,简直格格不入,她替她为难叫屈。」接著话锋一转说,「替李小姐著想,现在暂时还是唱歌的好。」
张爱玲之意不难看出。李香兰太特殊了,其他演员和导演根本成了多余,为她写剧,一定得十分风格化,以当时中国电影的状况,根本难以下笔,「所以还是唱歌的好。」
糅合中国传统和西方音乐 十里洋场传至全国
当年上海传唱的歌曲中,有委婉动听的江南小调、有激越高昂的抗战救国歌曲,也有典雅细腻的艺术歌曲;但数量最多、影响最大、流传最久的则是诞生于一九二八到一九四九年的上海现代文化「兴盛期的国语流行歌曲」,特别是四○年代末到五○年代中期出现的一批作品,能进一步从农业社会文化的母体中脱胎而出,创造了以「近代工业文明为价值取向,并以现代化物质为其载体」的城市歌曲。这些歌曲生动鲜活地表现了现代人的生态、心态和动态。
当时上海「新感觉派」小说家、电影制片人刘呐鸥(1905-1940)就认为,「新文明」的基本源泉在于「动」,在于速度、方向和质量的变化,从而创造节奏,从而使它们不翼而飞地融入国际流行文化的舞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歌曲有陈歌辛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凤凰于飞〉,黎锦光的〈夜来香〉、〈香格里拉〉,刘雪庵的〈西子姑娘〉。
中国流行歌曲是糅合了中国传统和西方音乐的流行玩意。它源自上海,从历史角度来看是顺理成章的事,自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上海是中国一个主要的对外门户,许多外来的思潮和技术,都先传到上海,在上海发展,然后再向国内其他地区传播。这些外来的影响有很大部分是来自西方,散播在中国的土地后,便不同程度地被挪用与融合。当年的资讯传播远不及今天的发达,可是流行文化的流传到底还是一种全球性的现象。所谓的「潮流」,往往源自经济较发达、带领时髦消费口味的地区,然后散播到其他较落后的地区,并发生影响。中国流行歌曲的出现也不例外。
唱片与收音机 推「音」助澜重要角色
在流行歌曲或近乎西方流行歌曲未出现以前,传统中国社会也有类以「流行乐」的歌曲在民间流传,特别是在城镇地区更为盛行。这类小调的歌词一般流于俚俗,内容大都涉及男欢女爱,表现的手法比较直接。很明显是迎合市井小民的口味,是小市民主要的消遣娱乐。
二○年代末,上海开始出现了一些类似西方音乐厅表演的歌舞团。进入三○年代,这些歌舞团已经颇具规模,其中以黎锦晖创办的「明月音乐社」齐下的「明月歌舞团」最富盛名,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同时大量创作。
黎氏的作品基调上接近民间小调,但结合西方爵士乐节奏、和声、配器,他写下不少通俗易唱的流行歌曲,如〈毛毛雨〉、〈妹妹我爱你〉、〈桃花江〉……为此,被誉为「中国流行歌曲鼻祖」。并培养出周璇、王人美、严华、白虹、陈燕燕等著名艺术家及演艺工作者。
流行歌曲的传播和推广过程中,唱片和收音机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收音机可说是无孔不入的媒介。广播节目间的空余时段,往往得靠播放歌曲来填补。流行歌曲顺势取得这个良机,很快地推展开来。电台的广播节目是都市声响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都市人家也许并不是每家都拥有收音机,可是一家的收音机开著,街坊邻居都听得到。姚莉、白光、吴莺音、张露这些前辈流行歌曲歌手在忆述当初歌唱兴趣之由来,往往会提到受过邻居收音机播放歌声的影响。住在上海五方杂处的张爱玲,亦是从邻家的收音机听到周璇、白光唱的流行歌曲,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叫「上海之音」的电台。
流行歌曲隐喻小说人物 《倾城之恋》分明跳探戈
张爱玲不时藉著流行歌曲隐喻她小说的人物,《半生缘》、《流言》都可以看到这个影子。《倾城之恋》甚至把流行的歌舞,都穿插其间。《倾城之恋》说的是廿八岁离了婚住在娘家的妇女白流苏,兄嫂都嫌她。有一天,有位媒婆型的徐太太来替流苏的妹子作媒,对象是位名唤范柳原的花花公子。岂知相亲那天,流苏被柳原相中。柳原追求流苏采的是迂回战术。他假托徐太太把流苏引到香港,让她堕入他的爱之壳中。
流苏到了香港碰上了柳原,使她马上憬悟到这是对方暗中导演的一出戏,而她成了戏中的女主角。在各自的利欲推动下,流苏和柳原彼此间迂回著、探索著、欲擒故纵著演出一场「推拉进退」,若即若离的挑逗,类似探戈舞步的戏码。
流行歌曲的调式和当时上海流行的跳舞有关。于是,流行哪一种新式舞步,流行歌曲也就跟著这种舞步回转。四○年代初,探戈舞流行时,许多流行歌曲式也配上探戈的节奏,像周璇唱的〈忆良人〉:「春风吹得桃花朵朵红,池边的细柳垂水中。」便是探戈;白光的〈恋之火〉:「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旧事和新愁一笔勾,点点的泪痕满眼秋。」也是探戈。
张爱玲写过一篇有关探戈的文章,「永远是循规规蹈矩地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淫荡。」拿来与《倾城之恋》一比,竟是有八、九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