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根本不是音乐家,尼采说,而是个「有演技的原始天才」,你在「一个魔鬼王国,总藏身于迂回曲折的道路和转弯处」,尼采所形容的你,像一个凶神恶煞,让人们「惊讶到恐惧甚至同情」,你著魔般喜欢深渊和激浪,你的意志驱使你取得暴君般无限的权力,在你的歌剧里,「迄今一直隐藏的恶毒和大自然的幽灵之声,突然之间,甚至变得更清晰响亮。」
听你的音乐,我其实有点畏惧,请先容许我这么说。
我不记得最近听你,是什么时候?是哪一个作品?《指环》吧?《崔斯坦和伊索德》?老实说,我聆听你时,多半只专心在听副旋律,因为你的主旋律太惊心动魄,但我一向认为,你歌剧中的副旋律更有趣、更现代,音乐性和戏剧性更强,作为你的听众,我常感觉自身的渺小,你也让我觉知伟大的可能。
音乐如此激扬,是否因为你的内在恐惧?
你当然与众不同,你的歌剧主旋律,所谓主导动机(Leitmotif),通常透过复调编组,而你的宣叙调和咏叹调没有明显不同,你书写的文字和音乐巧妙结合,从《崔斯坦与伊索德》后,你独创和标志了西方歌剧的新风格,那就是华格纳风格。因为你提出总体艺术的概念(Gesamtkunstwerk),不但音乐与文字,甚至视觉或哲学乃至诗歌都必须在这总体艺术的统一风格之下,全出自一人之手。
那个人便是你,而除了你,谁会有这样的风格?但若没有你,没有你的音乐,这世界又如何?
你引用日尔曼神话,让我们看见悲壮与豪迈,听见那被激励的战斗精神,对抗恶势力的伦理和人性挣扎。你提倡「乐剧」,认为音乐和戏剧应该并重,而且当时流行的法国或义大利歌剧对你只是靡靡之音,你言之有物,且乐声激烈慷慨。
而我最近思索,你的音乐如果如此激扬,乃至喧嚣,会不会来自你内在的原始恐惧?为了对抗恐惧,你汲取众多养分并消耗无限力量。而我开始了解你,也是从恐惧开始,德国的恐惧,德国民族的恐惧。Warum Gewalt? Warum dieser Aggression? Warum Deutsche? So Deutsche?
而恐惧不正也是我的人生主题之一?或者是我们任何人的人生主题?难道恐惧一词只属于日尔曼文化?德国民族专有?
那些恶劣精灵在你魂梦上空飘荡
你出生六个月时,你的生父便过世了,我不知道这是否造成你个性中任何阴影?至少传记作家尤亚钦.柯勒(Joachim Kohler)是这么认为,且他认为你仇恨演员兼剧作家的继父,是吗?因为他强暴过你最爱的妹妹罗莎莉?
很多人都说,你的歌剧天分受到继父的启发,因为他常带你去剧院看戏。那音乐的部分呢?在生父死前,你没有展现什么音乐才华,钢琴甚至弹得很糟,只会弹一曲贝多芬,唯一的听众是罗莎莉,是她鼓舞了你,只有她相信你,她是你的天使。
但也不能说,继父对你完全没影响。至少他在傀儡剧院待过,也为你筑造了一个小傀儡剧场,你为傀儡设计并缝制衣服,为了演《蓝胡子》还特别用纸做了一件剧服,当然你也自导自演《卡斯巴》Kasper,你和罗莎莉玩得很尽兴。
怎么说呢?小时候你便恶梦连连,后来一生如是,那些恶劣精灵在你魂梦上空飘荡。你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对不起,你让我想起,儿时邻居那些退伍军人的鬼故事,那无头的新疆女尸,那黑龙江的水鬼,穿越时空,那些故事至今随时会在我眼前出现,所以,儿时我的恐惧是来自这些戏剧故事?还是我父母不顾我的意愿将我置于外婆家?我害怕他们永远不会接我回去?
在你住过的莱比锡,我的东德朋友在八八年试著泅过易北河,以自制的潜水衣。他说那也是生存的恐惧,他要投奔自由,因为无法活在共产社会里。他差一点被看守兵的枪弹射死,虽是潜泅,仍被发现,从此一年活在死亡的恐惧中,直到隔年围墙倒塌。
所有艺术都从你的不幸开始
那就叫存在恐惧(Existential Angst)吧。你长年有债务问题,后来又加入一八八四年那场五月革命,一再遭人通缉,你逃到里加,你逃到伦敦,你在巴黎偷窃,巴黎人看不出你一身的音乐才华,对你只有的是嘲讽。你也在巴黎认识李斯特,不,最重要的是,李斯特的女儿柯西玛,你晚年的爱情寄托。
我们也经历过你童年的阴影,有那样的继父,我们已将父亲(权)不知杀过多少遍了,我们重建你儿时的傀儡剧场,也演出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的《魔弹射手》Der Freischütz,我们戴面具,我们把悲剧当成日记写,我们录音和录影。我们学你押韵(Starein),我们比较观察你如何模仿贝多芬和莎士比亚。
我们陪你和尼采见面,他狂热地写信给你,到瑞士找你们。那个尼采,那个你后来认为是同志的尼采,也一样做著父亲的恶梦,你们谈了许多,许多也没谈。后来你曲风改变,他离开了你,说你是狡猾的人,你们密切的友谊维持了十年,反而是尼采爱上了柯西玛。但柯西玛保持倨傲的姿态。
在柯西玛之前,与前妻的卅年之爱,你活在那阴暗中,被占有欲和嫉妒所控制,你不想跳舞,但为了阻止她和别人跳舞,你可以整夜陪著她跳。所有艺术都从你的不幸开始,《崔斯坦与伊索德》其实也是你自己的故事,你第二个恶梦,在生死之流的边缘拉扯,无法解脱。那是西藏佛教所指涉的中阴间(Bardu)?华格纳,理查,你可听过这个说法?
尼采说,你是个「有演技的原始天才」
尼采说他无法了解你的黑暗,但是,「解不开谜底,终身便无法摆脱,」他如此描绘你这个人:「性格的特征必然是思虑而不是希望,一个不安和易怒的幽灵,神经质地匆忙处理百件事,疯狂热爱病态并高度紧张的气氛,而且完全不需要任何过渡,便可以从最深情最宁静的情感直接进入暴力和喧嚷的氛围。」
其实,你根本不是音乐家,尼采说,而是个「有演技的原始天才」,你在「一个魔鬼王国,总藏身于迂回曲折的道路和转弯处」,尼采所形容的你,像一个凶神恶煞,让人们「惊讶到恐惧甚至同情」,你著魔般喜欢深渊和激浪,你的意志驱使你取得暴君般无限的权力,在你的歌剧里,「迄今一直隐藏的恶毒和大自然的幽灵之声,突然之间,甚至变得更清晰响亮。」而且尼采还这么说,这些强而有力的声音「刺裂及可怕地」宣告激情「本身在恶中比在丧失传统美德中更美好。」
很多人不能苟同之处,便是你和柯西玛的反犹主义立场,你接受雅利安种族理论思想。用今天人的话,你们政治太不正确了,你们凭什么谩骂和欺负犹太人呢?第一次尼采带来保罗.雷和你们见面,你便怀疑保罗是尼采的同性伴侣,且柯西玛直接不客气地告诉大家:这位保罗「根本」是个犹太人,你甚至要求这位雷博士不准参加你们的聚会。也难怪至今以色列境内仍不准上演你的歌剧。
还有你和钱财的关系总是不清不楚,大半生欠债和逃债,你非常幸运,后来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二世是你的头号大粉丝,不但资助你自建拜鲁特歌剧院,还在林登堡下的地下室中挖了一个偌大的人工湖,请来爱迪生为他设计电光,为了在那里演出《唐怀瑟》,甚至他还想将整栋城堡送给你。
你太独特,没有人会忘记你
作为女性,我虽注意到你在歌剧中表现你对女性的崇拜,但是我不太接受女性只有那两种特性:毁灭与救赎。我因此看出你作品中女性总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无法欣赏那些复杂及永远活在激情深渊中的女性形象。
华格纳,你充满争议,无论是在政治或是思想,乃至艺术表现,但你太独特,没有人会忘记你。我也没忘记你,当然没有,我还专程去了你一手建造拜鲁特歌剧院,那次是史林根希夫(Christoph Schlingensief)执导的《帕西法尔》Parsifal,我看得兴致盎然,几年后他英年早逝,你究竟喜欢他的诠释吗?
如果是我执导呢?我会如何呈现你的作品?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我真正的恐惧又是什么?我能借由你的作品阐述或表现自己的内在恐惧吗?为什么要表现恐惧?亲爱的华格纳,此时此刻,我甚至又开始推翻自己了(乃至推翻你?),艺术为什么要表现恐惧?也许完全没必要,不但你的恐惧而且我的。也许,你从来并不恐惧,是吗?包括死亡?也许你从来无意表达恐惧?
我不能再和自己如此自言自语了,华格纳,我很想与你对谈,可以的话,德语、法语、英语或中文都好,我想和你谈谈神话,宇宙的源起,Big Bang,Mobius band和爱。是的,爱,无止无尽的爱。
亲爱的华格纳,你上次听歌剧是什么时候?
(本文与《未来艺术革命手册》一书同步刊登,此书由耿一伟主编,黑眼睛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2013年5月22日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