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廿一世纪的今天,德国人依旧在莎剧人物中不断地看到自己,或借此重新定义自己,从一丝不苟的忠实演绎,到肆意地解构莎翁,或拿他当幌子的舞台创作,一应俱全。莎士比亚是一座工厂,而哈姆雷特是这座工厂里的一部机器,它把大家全搅和了进去。只是,莎士比亚工厂不再局限于德国,而早已扩张为无远弗届的跨国文化产业了。
今年是莎士比亚四百五十年的诞辰,莎翁受到世界各国竞相授与「荣誉市民」的头衔,崇敬他早已不是英国的专利,不足为奇;然而,之于德国,却是相当特殊与复杂的。
就说莎翁的德国粉丝吧!个个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当中带头的便是德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歌德,初出茅庐的他,与其他作家发起「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1760-1780)之时,便拥护莎氏作为文学运动的精神向导。自此之后,莎翁在德国的影响力便有增无减。几乎可以说,要在成功或知名的德国文豪、导演、演员与哲学家之中,找到一个从来不曾跟莎氏「有染」的,恐怕是难上加难。
自视为莎翁的真正「传人」
德国作家Gerhard Hauptmann(1862-1946)便说:「莎士比亚的形体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他的精神与我们合而为一,就算莎氏是在英国出生、在英国入土为安,但他真正活在的国家是德国。」
这话显得过于夸张,但细看德国自十八世纪中期开始,狂热地为莎翁著迷的历史,便会明白此言果真不差。且说,开翻译莎剧先河的,便是德国人。令人惊异的是,全球最早创立「莎士比亚协会」的,竟然不是英国,而是德国人。不仅如此,德国人也比英国更早尝试重建伊莉莎白剧院。更有甚者,德国每年搬演莎剧的创作数量,都远远超过英国本地。根据德国舞台协会(Bühnen Verein)每年出版的德奥瑞三国德语国家剧院的演出统计数字,在最频繁演出的剧目中,莎剧总是排在前几名。
这一切在在显示,德国俨然视自己为莎氏的真正「传人」。当二○一○年德国歌德学院在伦敦环球剧院举办「莎士比亚是德国的」活动,以一连串的戏剧演出、电影、讲座等诸多面向,呈现莎翁在德国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时,喧宾夺主之举,昭然若揭,有趣的是,英国人似乎不以为忤。如英国《卫报》记者Kate Connolly便指出,更早声称莎翁「完全是我们的」(ganz unser)翻译家 August Wilhelm Schlegel,根本没有遵守忠于原著的原则,正确地说,他在某种程度上擅自窜改了内容,但令她惊艳的是,Schlegel的译文竟比莎氏原作更有力度,更加精采。不仅如此,她坦诚自己在德国看莎剧时,惊异地发现莎翁已被巧妙地转换成十分现代的语言,反而更能唤起观众的共鸣,这情况在英国是鲜有的。
也许正因为德国没有英国人所承载的传统包袱,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毫无忌惮地「误读」、「曲解」、改编与再创莎士比亚。而在当代的演绎中,也不像英国人那般唯恐玷污莎翁似地小心翼翼、缚手缚脚,所以更能有机地「活化」其语言,让四百五十岁的他与现下的社会及时代动脉接轨。
然而,勾勒了这么多德国之于莎翁,相较英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种种面向,依旧没有解开一个最最重要、却也是最难的问题——为什么两百五十年来德国人对莎士比亚如此执著与著迷?英国剑桥大学的德文系教授Roger Paulin一针见血地指出:「莎士比亚,不管是好是坏,已经与德国的国家理想抱负、创造国家文学经典与神话等同了,他承载著德国的国家命运。」可是,文学的莎翁怎么会跟德国的政治与国家身分认同纠结在一起呢?
德国政局的哈姆雷特情节
这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简而言之,都是哈姆雷特的「错」与诗人惹的「祸」:面对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不忠的母亲,哈姆雷特竟然不像古希腊悲剧人物奥瑞斯提亚一样,义无反顾地去报仇,而是杵在那儿,手托骷髅头,忧郁地想著死亡,痴呆地问著“To be, or not to be”。于是,Ferdinand Freiligrath一八四四年哀叹地写道:「德国是哈姆雷特,严肃又沉默……他沉思、他做梦,没个主意。胸中没有谋略,精神缺乏英勇行为所需要的勇气。」诗人有感于德国知识分子在学校讲堂浪费太多时间,老是左思右想该怎么做,而一再错过争取民主自由的机会。踌躇不前、优柔寡断的性格,恰恰跟那刚从Wittenberg学成归国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如出一辙。诗人最后高声疾呼,要国人拿出魄力与行动力出来争取自由。
之所以有这样的诉求,与当时的政局息息相关。一八四○年起,邻国丹麦与法国都在觊觎德意志一些小邦国的领土,因为日耳曼民族依旧是封建王侯各自称雄,处于小国林立,分崩离析之局。面对外族入侵的危机,自由主义人士提出以联邦制统一国家与追求民主自由为政治目标。似乎受到诗人精神号召的影响,一八四八年爆发了三月革命,群众要求普鲁士王开放改革,联邦立宪,可惜并没有成功。致使德国历史学家Gorg Gottfried Gervinus视哈姆雷特为「革命失败的象征」。自此,诗人这句「德国是哈姆雷特」,便开始阴魂不散地纠缠著德国。
左盼右盼,做著统一梦的德国人后来终于盼到了铁血宰相俾斯麦,他带领普鲁士王朝对法开战(1870-1871),打败法国,树立威望,以过人的魄力与精明的外交手腕统一了日耳曼民族,创建了德意志帝国(1871-1945)。于是,一八七七年美国学者H. H. Furness在为德国「莎士比亚协会」写序文时,带嘲地祝贺道:「……人民用他们近代历史证明,德国永远再不再是哈姆雷特。」
可惜,德国终结哈姆雷特的贺词说得过早了些,不久,一次大战失败,德国被迫签订凡尔赛条约,被战胜国索求的巨额赔款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当纳粹夺得政权,再一次地坚信与鼓吹,必须要摆脱哈姆雷特这个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角色,向出现在剧末收拾残局、重建秩序的挪威王子Fortinbras看齐。再一次,战争仿佛是德国挣脱哈姆雷特懦弱形象的唯一选择。
哈姆雷特之所以特别能赢得德国人的共鸣,不单单是他“To be, or not to be”的彷徨,更重要的是另一段经典台词:「这是个是非颠倒的乱世,啊!这该死的恶意刁难,我竟是为重建秩序而生。」他显然不太甘愿被赋予如此重责大任。尼采将他与戴奥尼修斯(古希腊酒神)等同,认为两人皆看透了这世道,明白世界不会因其有所作为而改变,因此,要他们在动荡时局中力挽狂澜,这苛刻的要求,令他们觉得既可耻又可笑。另一位德国哲学家Karl Jasper也为哈姆雷特翻案,认为他并非是裹足不前的懦夫,而是追求真理的君子,种种的踌躇都是为了找出真相。
无疑地,哈姆雷特处在新旧体制更迭的危机中,身负决定国家未来的使命,致使他成为德国人探讨个人与国家关系,反思自己政治社会责任的载体:在动荡不安的政局,阴谋诡谲的权力斗争之际,知识分子要做出什么决策?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力挽狂澜,重建秩序呢?似乎,只要国家一陷入岌岌可危的局势,哈姆雷特便开始附身,就连那一向认为「只要莎士比亚书写我们剧本的一天,我们就没有自我」的东德剧作家海涅.穆勒(Heiner Müller)也无法幸免。
令人耳目一新的哈姆雷特
尽管「不屑」于莎士比亚,穆勒还是投身翻译莎剧,一九七七年写就了闻名全球的《哈姆雷特机器》,彻底解构了「哈姆雷特」。一九八八年东德政权行将垮台,驱使他导演与莎翁合体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机器》,在剧中,哈姆雷特的父亲形象是史达林,面临旧政权的败亡,大步迈来的是德意志银行,“To be, or not to be”被转换成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选择题。可是,他的哈姆雷特,既不愿拥抱史达林,也深知那些带著大把钞票入注的并不是救世主,反而可能是另一个灾难,于是,他处在两者皆非、进退不能的尴尬境地。
此剧被媒体称之为「东德的挽歌」,然而还不到廿年,资本主义的悲歌也唱了起来,二○○八年的股市大崩盘,全球经济大危机,人们看不到任何前景,没有光明的未来,没有理想,也没有任何蓝图。面对银行债务国有化,盈利却继续私人化的诡谲政策,哈姆雷特的台词「这丹麦国中不太对劲」又在德国人的耳边响起,穆勒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再度成为热烈议题,一时之间,全国大小剧院竞相搬演《哈姆雷特》,斯图加特国家戏剧院乾脆把整个演出季冠之为「哈姆雷特的一代」(Generation Hamlet),将舞台让给年轻一代抒发他们的茫然、失落与愤怒。莱比锡的《震撼策略,哈姆雷特》Schockstrategie, Hamlet则著实引用了反全球化的加拿大女作家Naomi Klein批评资本主义的文字。连大牌电视搞笑主持人Harald Schmidt也到音乐剧上客串鬼魂父亲,谑称哈姆雷特是「All-in-one,即使经济危机也不例外」。其他当代知名的导演Stefan Bachmann、Jan Bosse、Michael Thalheimer、Tilman Köhler等,也都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希冀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哈姆雷特》。
在这股热潮中,柏林列宁广场剧院的导演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国际卖座绝佳的《哈姆雷特》应运而生。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主要在于颠覆以往丹麦王子高贵又多愁善感的浪漫形象。他的哈姆雷特不再是做生死思辨、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而是与世界一起沉沦的肮脏疯子,更是患了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患。然而,在内容上,此剧其实远不及导演沃尔卡.洛许(Volker Lösch)二○○九年《哈姆雷特》的切中时弊,洛许让所有身著「赤身裸体」装的演员在猪圈似的泥地上演出,鬼魂父亲竟是一排纳粹军团,而哈姆雷特代表前途渺茫的年轻一代,面对已经名存实亡的民主,官商勾结,贪污腐败的政府,社会种种不平等,沮丧于手上形同废纸的选票,丝毫没有政治影响力的他,只能愤怒地在地上翻滚,却跳脱不了这滩烂泥。洛许直接又露骨地大揭社会疮疤,触碰禁忌议题,引起舆论轩然大波。
尽管,不计其数的「哈姆雷特」制作中不乏像欧斯特麦耶那样「规规矩矩」地按原作演,但其实很多都把莎翁四分五裂,甚至根本沾不上边。譬如,以《哈姆雷特死了,没有地心引力》Hamlet ist tot, keine Schwerkraft一剧走红德国的奥地利新秀作家Ewald Palmetshofer,便与莎剧无关,宰杀哈姆雷特不是为了终结懦夫形象,而是不存在相同的问题或困境了。因为人际关系疏离的个体,不管在家庭、社会,还是国家,都找不到任何归属感,在经济危机中找不到生存附著点的人,没了地心引力,“not to be”决定了生命的存在,还需要问什么责任、要有什么作为吗?
在廿一世纪的今天,德国人依旧在莎剧人物中不断地看到自己,或借此重新定义自己,从一丝不苟的忠实演绎,到肆意地解构莎翁,或拿他当幌子的舞台创作,花样百出,一应俱全,真真是无人能出其右。其趋势是,不论在研究、搬演莎剧,还是观光旅游,或跨文化交流活动上,都与英国互通气息,同时与国际的莎士比亚工业密切结合、「同流合污」,构成组织网。正如穆勒所言,莎士比亚是一座工厂,而哈姆雷特是这座工厂里的一部机器,它把大家全搅和了进去。只是,穆勒恐怕没料想到,莎士比亚工厂不再局限于德国,而早已扩张为无远弗届的跨国文化产业了。
五档莎剧制作不可不看
演绎视角非比寻常 莎剧也麻辣
列宁广场剧院欧斯特麦耶的《哈姆雷特》原本已经下档,因莎翁诞辰,又回到今年常规剧目上,值得一看。而其驻院剧作家与导演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去年推出莎翁喜剧《无事生非》,舞台将夜总会与电影院合而为一,大肆用不同的动物服装,衔接许多美女与野兽的刻板印象,轻松逗趣。
而另一出由导演克里根堡(Andreas Kriegenburg)前不久在德勒斯登首演的喜剧《第十二夜》,把欧西诺公爵变成身著红色纳粹制服的独裁者,让人傻眼。不过,好在他其实是个连曾下过音乐禁令都不知为什么的糊涂蛋,手下也尽是一群无用饭桶。克里根堡让演员唱一整晚的流行情歌,呈现因性别混淆而阴错阳差的苦恋,并用卓别林的闹剧手法突显男女世界不同的可笑面,真可谓是唱作俱佳。
政治批判一向犀利的导演沃尔卡.洛许,去年年底在马德堡剧院(Theater Madgeburg)导《马克白》,但用的不是莎翁,而是威尔第义大利文的歌剧版。为挖掘剧中性别权力斗争的面向,三个女巫变成十五位马德堡女巫,她们以歌队的吟诵方式,不时地打断歌剧,叙述受男性欺凌的亲身经历。洛许以大胆实验的创新手法,让剧场成为社会弱势团体发声的管道。
知名波兰女导演Maja Kleczewska今年初在汉堡(Deutsches Schauspielhaus Hamburg)的《暴风雨》,将小岛转换成密布监视器的现代汽车旅馆。普洛斯裴罗(Prospero)不是善良的魔法师,而是与岛上居民争夺统治权的入侵者、独裁者。两位水手则是到岛上买春的观光客。导演将莎翁与现下全球的后殖民现象接轨,呈现贪婪权力、变态人性,非比寻常的演绎视角 。(林冠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