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郎在舞台上,不单单是象征性地「用身体说故事」,而是毫不矫饰地直接张口出声。这些故事,往往在他的舞作中形成一个启示性文本,从而开启一个想像的视域,而与此交错的,则是他以独特的身体表演所形成一种平衡的现实。
不可讳言,一直到今天,许多人进剧场,无非是为了听故事:集体的、个人的;新鲜的、陈旧的;具感染力的、抑或令人不解的故事。过去我老以为说故事似乎比较是老人家的专长:年长者以其丰富的生命阅历,合著独特的嗓音与幽远的眼神,娓娓道出一段动听的故事,即便是最最陈腐的情节。其次,现代舞成为剧场的主流创新形式之后,愈来愈多的编舞家拒斥舞以载道并高举身体的抽象主义,就算有话要说,也说的多半是心事而非故事。
然而,我的这两种偏见似乎在阿喀郎身上都被推翻了。
想像的启示性文本与独特的身体表演
甫新婚的孟加拉裔英籍年轻编舞家阿喀郎.汗(Akram Khan),不过三十出头,不但不排斥,还相当喜欢在舞台上讲故事。几度造访台北而令本地观众印象深刻的他,故事的内容和说故事的方式不断蜕变,听他说故事的人也愈来愈多元了。
阿喀郎在舞台上,不单单是象征性地「用身体说故事」,而是毫不矫饰地直接张口出声:也许是一段印度教神祇Shiva的神话、大地之母ma的寓言、甚或是自己的儿时记忆、乃至于有如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东方快车谋杀案片头的悬疑情节。这些故事,往往在他的舞作中形成一个启示性文本(revealing text),从而开启一个想像的视域,而与此交错的,则是他以独特的身体表演所形成一种平衡的现实。
年轻的阿喀郎讲故事并非特别有技巧,不过他口中说出的好听故事和他的文化体质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源自于南亚大陆丰富的哲学思维与宗教象征、与成长于英国所受的社会与文化洗礼。他略带东方哲思的主题,搭配上独特的英式幽默和叙事风格,营造了属于其个人的口音。也难怪这几年,他的作品成为英国文化协会大力推广的文化输出,而风靡欧、亚。更甚者,他的舞台成就,也产生一股激励的力量,对在英国的南亚(广义地包含印度、巴基斯坦与孟加拉)裔移民形成指标作用。例如今年六月甫于法国巴黎国立舞蹈中心盛大举办的国际舞蹈学术研讨会,年轻的阿喀郎和他的作品已然成为英国南亚裔学者热中探讨的对象,用以检视当代剧场中关键性的性别、认同与文化等主题。
不再唱独脚戏,找人一起说故事
近年来,阿喀郎不再自己唱独脚戏,开始找人和他一起说故事。例如去年九他在英国首演的作品《圣兽》Sacred Monsters,便找来欧洲芭蕾红星西薇.姬兰(Sylvie Guillem),用的是反差的手法:一东一西、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芭蕾一现代(带点卡达克的),通力讲一个现代版的舞者身体中的自我争斗(台湾编舞家林怀民在这支作品中则操刀为姬兰编创了第一段的独舞)。相较于姬兰令人咋舌的腿部比例和足下功夫,阿喀郎以一种厚实而质朴的肢体劲力,与之形成隐微的对话。其实由这几年阿喀郎在其作品中所呈现的动作质素可以看出,从早先那种突出表现卡达克技巧的企图,到现今对一种更为普遍性的动作基础(如延展)的探索,表明了一个艺术创作者在追寻自我突破过程中必经的路径:从标示个人特色与竖立可辨识的个人风格,到寻求具普遍性的价值。
阿喀郎的创作路径,也可视为是年轻一代的编舞者在全球化冲击下的一种出路。两年前他找来了摩洛哥裔的西迪拉比(Sidi Larbi)与他一起合作;两个才气纵横的大男孩其实数年前就一见如故,最初一起创作的约定终于实现。他们除了要发挥自己所擅长的肢体表现,透过媒体与传播的影响,还要将李小龙和拳王阿里对他们的启发,一起放进他们所说的故事:而这次,故事要从火车上的一具尸体谈起。
阿喀郎两年前(2005)的七月于英国首演Zero Degrees,遇上了伦敦被恐怖分子以自杀炸弹攻击地铁与公车事件,当时舞台上的若干情节和现实状况的巧合,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只是现实社会中的故事,对比于舞台上的创作,愈加地显得荒谬与残暴。作为在英南亚移民第二代,考诸卡达克及其回教文化背景,阿喀郎的发声,即便是透过舞台表演的形式,从来就无法免除身为他者的腔调,而他也并不讳言在舞作中所触及对族群与文化冲突之省思。身为孟加拉与英国文化夹缝中的当代编舞者,或许阿喀郎只能继续以多元的故事,融合卡达克底蕴的身体,面对并调和复杂的政治冲突、与难以自处的文化乡愁。
(本文与新舞台《零度复数》节目册同步刊登)
文字|赵绮芳 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理论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