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龄八十二岁的导演植田绅尔,进宝冢歌剧团将近六十年,可说是该团的活字典。这次访台的宝冢经典《凡尔赛玫瑰》,正是由他打造,结合日本传统艺能「歌舞伎」的形式,塑造了传统与现代结合的表演杰作。本刊趁此机会,专门赴日专访植田导演,分享其多年导演工作与宝冢塑造角色的秘诀。
跟植田绅尔导演相约在日本兵库县宝冢大剧场采访的那天,恰巧是宝冢新制作《阿依达》首演,空中飘著小雨,六月初的风仍透著寒意,剧场内外躁动著,嘉年华前的兴奋像热病,感染了每一个人。前来引领我们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比我们还紧张,仔细确认每一个细节,还小声地说:「就连我们,能看见植田先生的机会也不多呢!」
这位宝冢的长青树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自一九五七年踏入宝冢,从导演助理一路做到导演、剧团理事长、特别顾问,走过半世纪,几乎是宝冢的活字典了。本刊独家赴日采访这位宝冢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导演,他意外地幽默风趣,知无不言地从本月将来台演出的经典作《凡尔赛玫瑰》回溯宝冢的传统,并从作品、演员等方面,畅谈对宝冢百年来转变的观察。
Q:本次来台的作品《凡尔赛玫瑰》不仅是您个人的代表作,也是宝冢的压箱宝,在日本上演无数次,历久不衰。想请问,在国外观众对故事可能不是那么熟悉的情况之下(因为玛丽皇后是历史人物,而奥斯卡则是漫画作者的虚构人物),是否有因应这样的情况做什么样的调整?观众的回响又是如何呢?
A:《凡尔赛玫瑰》的原作者是池田理代子,这出戏是在描绘法国大革命之前(1755-1789),发生在法国宫廷的一段长篇故事。由于搬上舞台的演出时间大约只有两个多小时,所以我们做了很多编辑与浓缩,过去我们也曾做过许多不同的版本(注1),基本上这是一个悲恋的故事,而奥斯卡这个人物在日本读者的心目中是非常熟悉且深获好评,所以我们也曾慎重考量是否要原汁原味地呈现。不过这当中必须考量的层面很多,加上有语言的问题,所以这次选择带来台湾的版本是《菲尔逊与玛丽皇后篇》,以玛丽皇后这位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为主,原著中虚构的人物作为配角,围绕著主角周围也有许多有趣的人物,我们也会在语言及字幕方面,力求能使台湾的观众有很好的理解。
但语言真的是最困难的部分,很担心没办法让观众理解每句台词的情感,虽然主办单位说大家都知道《凡尔赛玫瑰》的故事,但漫画跟舞台剧毕竟不一样。若避开语言,我们可能考虑用更多肢体的,或是视觉性强的元素呈现,但这种方式,又跟原版的《凡尔赛玫瑰》截然不同,那怎么办呢?老实说,我现在心情相当忐忑,当中的平衡感我们会在正式开排后拿捏,抵达台湾前我们在大阪会办试演,这也让我很紧张,若大家说:「这不是《凡尔赛玫瑰》……」怎么办,先前来台湾的经验,台湾的观众非常热情、温暖,希望我们不会让大家失望。
Q:本次首度来台的两位首席也让大家很期待呢!导演如何看待明日海りお和花乃玛丽亚这两位演员?
A:明日海是宝冢非常典型的男役,可爱又帅气,她几乎拥有了宝冢百年来出色的男役应该要有的条件,是一位非常难得的演员;花乃非常年轻,是一位全才型的表演者,歌唱得好,舞跳得好,戏也演得不错,特别是这出戏菲尔逊很好演嘛,他只要一直「我爱妳、我爱妳」……但玛丽皇后难多了,玛丽是一个有丈夫、有小孩的女人,又外遇,但到戏的最后,却又希望「以一个母亲的身分死去」,在玛丽身上,我们希望表现出身为女性的悲哀与坚强。
Q:虽然本次来台演的版本是《菲尔逊与玛丽皇后》,但我们也无法忽略奥斯卡这个角色。奥斯卡是具有阳刚魅力的女性角色,可以说是宝冢男役魅力的最佳表现,因为男役的帅气也是透过女性来扮演的,每一位男役都拥有跟奥斯卡一样的魅力,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角色与演员的双重扮演?
A:首先,四十年前宝冢在上演这出戏的时候,除了台上清一色都是女演员之外,后台的工作人员也是以女性居多,无论幕前幕后都是以女性为大宗。因为在现代社会,女性自立是一个强大的主题,我认为这也是这出戏能够广受欢迎的原因,奥斯卡这个角色所呈现出来的独立与美丽,正好与宝冢一贯的精神不谋而合。
Q:《凡》剧的许多经典场面都充满戏剧性,有些片段的表现方式较趋近形式化的表现而不那么自然,像是《奥斯卡与安德烈》版本中,奥斯卡对安德烈告白的片段,这些经典的画面感觉上近似于日本传统艺能在剧情高潮时会出现的「定格」(注2)表现,而您的作品也被称为是「植田歌舞伎」,请问您为什么会在作品中发展出这样的表现形式?而至今也都一直遵循这个「传统」的原因是什么呢?
A:作为日本的传统艺能,歌舞伎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也是一个庶民文化,其中有很多传统技术,宝冢只有百年历史,对这个三百年的历史是非常尊重的,我们在编剧时也会向歌舞伎取经,传统对宝冢来说,是很重要的资产。
歌舞伎是全部由男生来演的艺术形式,宝冢则相反,是全女班。一男,一女,处在两个极端,也正因为在两个端点,歌舞伎与宝冢就有了共通之处。比如歌舞伎是男生要表演女生柔弱的部分,但宝冢是要由女演员来表现男性,两者都不能直接地表现出演员原本的特质,因此我们必须用很多东西去包装,就像裹上一层包装纸,因此,这两种表现形式有同样困难之处,就是要去完成这项包装。
剧团在宝冢的剧场有两千五百席座位,在东京的剧场有一千七百席的座位,所有的演出都是由女性来扮演男角,要同时让这么多的观众都能认同并获得回响,需要有非常扎实的基本功,不是随便比划两下就可以过关的。宝冢能够维持到现在满一百年了,这里面除了向传统学习,一百年来剧团也累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也就是持续去了解观众的是什么喜好与期待,我想正是因为宝冢做了正确的事情,才能获得广大的支持走到今天。
另一方面,宝冢的全女班表现方式在廿、卅年前是很单纯的。放在现在,复杂之处在于现代社会有很多像男生的女生,或是像女生的男生,而女性也变得比较tough(强悍),在职场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使如此,宝冢的男役还是要表现出男生的部分,过去很容易,但现在对演员而言,什么是「真正的男生」的概念模糊了,但我们还是得这么做,毕竟最终我们要呈现给观众的是,她们心目中「理想的男性」。
Q:但是全女班的宝冢要如何扮演「理想的男性」呢?
A:过去的时代很单纯,我们大多从西洋电影里寻找「理想男性」的形象,现在困难多了,资讯化的时代,我们有太多讯息要吸收了,娱乐也变得更多元,演员寻找这样的「男性典范」辛苦多了。
我会给演员的建议是,因为她们还是女孩子,扮演男性就必须去讲究细节,才会有说服力。比如站姿,脚要开多少,即便只差一公分,呈现出的气质就会有很大的差距,又或者妳今天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是贵族,还是流氓,就会有不同的神情与姿态,把这些小动作的基本功做得很彻底,才能让观众愿意相信。
Q:宝冢做得相当成功呢!我们今天在宝冢大剧场外,看到成群结队为宝冢痴迷等待入场的女性观众,想必大家都是沉迷在「理想的男性」之中。
A:同样都是宝冢的表演,但男性来看跟女性来看,感受完全不同。对我们来说,要让女性感觉她们正在看她们的「理想型」才是重要的。如果观众觉得在舞台上的男性角色跟路边随便看到的路人一样,那我们就没有市场价值了呀!(大笑)所以这部分其实我们下了很多工夫,把角色「做」出来。
宝冢的宗旨是将每一位演员放在适合的位置,让适合唱的人唱,适合演的人演,这才是宝冢可以不断继续下去的原因。演员无论男女,最重要的是她必须让来看的观众认同她所扮演的角色,最重要的还是让要观众产生认同感,所以由女性来扮演男角,我认为反而更能够细腻地体验由女生来看男生,哪一个方面最能够吸引女生的视线。如何美丽地表现吸引女性的男性特质,这点应该是宝冢的强项,也是全女性演员的优点。
另外,回到妳最初的问题,歌舞伎的角色也是要「做」出来的,从形式下手,这是非常重要的。
Q:您在一九五七年就进入宝冢,就像您说的,是在一个全女性的环境里工作、生活,最初一定有困难或不适应的地方吧?
A:(苦笑)这个嘛……妳看,演员们在台上,我在台下,我一个人要面对一百二十个女生,我不知道我要看谁才好!所以我就只好看地板,我没有办法看她们的眼睛!(大笑)后来慢慢习惯了,真的要练习,但一开始我不敢让大家明显地知道我到底在看谁,哈哈!
Q:太有趣了!真是辛苦导演了!那么,继续歌舞伎的话题,这种强调形式,「定格」的情感表现,是戏剧张力很强的动作,想请问您在跟演员工作这些段落时,对演员的内在会有什么样的指导吗?
A:演员的功课有几个重点,但对剧本台词中的情感要如何揣摩,永远是演员的基本功,而她的来源可能有很多,演员自己必须要有很多抽屉,比如看过的电影、小说,或是曾经的人生经历,这都是演员去搜寻情感表现的来源。但有一个更基本的,就是呼吸。
舞台剧面对真实的观众,绝对跟面对摄影机不同。舞台剧的演员面对台下两千五百个观众,就会有两千五百种情绪,两千五百种对故事的诠释,每个人感动的点也不尽相同,而成功的舞台剧必须做到演员的呼吸与观众是一致的,当呼吸一致,表演就能动人,能让观者在该难过的地方哭泣,该愉快的地方欢笑。
「呼吸」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只有「呼」与「吸」,但其实不是,有时候我们用鼻子,有时候用嘴巴,呼吸的情绪、时间……有非常多不同的状态,「一致的呼吸」不是容易达到的事,而决定让演员与观众的「呼吸点」,也就是情感交融处,并不是由表演者决定,是由导演决定的。但导演如何决定timing呢?必须好好观察演员、观众,才能做好连接,这是舞台剧最有趣,也是最困难之处。
比如在重编《凡尔赛玫瑰》时,我们必须跟池田老师沟通,她当然会有很多意见,像是「这个阶级的人才不可能会说这句话呢!」我当然知道这个角色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我的戏里就是需要这样的材料,因为观众看戏时间长了,就会产生惯性,就会迟钝,这时就需要来些激烈一点的,比方说,长时间的安静,角色突然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或突然砸碎东西,这时候观众就会倒抽一口气,这时候的「倒抽一口气」,就是我要的呼吸,台上台下融为一体,有时或许不合理,但这是戏的节奏,也是导演会蓄意埋下的引爆点。
在剧院里,不像在家里看电视,疲倦了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如果没有这些桥段,是没办法让观众在过程中有跟作品一起存在、共享一样的呼吸,保持专注力享受演出的。这部分也是借用歌舞伎的传统而来,比如打梆子,或演员瞬间激烈的动作,都是希望能让演员与观众产生情感的融合,在西洋戏剧中较少看到这样的表现。
Q:宝冢保留了相当多的日本艺能传统,而《凡尔赛玫瑰》的确堪称是融合传统与现代的经典之作,本剧对您,或对宝冢而言,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A:日本以前有一位长谷川老师(编按:长谷川一夫),他原本是演员,是名英俊小生,当时也是风靡一世。日本很幸运,我们的传统艺能是代代相传,传统不会消失,但像长谷川这么优秀的演员,身上也保存著相当珍贵的知识与技术,如果他离开了,这些知识与技术也不复存在,所以宝冢后来邀请他来担任演技指导,让他的技艺传承,也成为宝冢重要的资产。
当时长谷川老师想要尝试西洋式的作品,但我们也想要让他发挥他的长处,比如样式美等等,这样就不能演一些太当代的作品,《凡尔赛玫瑰》的宫廷背景让长谷川的长处得以发挥。对我而言,在这之前都是处理日本传统的题材,毕竟我是日本人,找资料也容易,相对而言,处理这种题材较困难,但会进行这样的尝试,最重要的是,我们希望为宝冢的演员留下资产,让她们习得崭新的表演方式。
Q:在当代如何保留传统或让传统转化,真的是很重要的课题。台湾缺乏代代相传的传统,很多艺能都渐渐式微……
A:之前我们到中国北京、上海、广州公演时,他们也有同样的问题,他们告诉我:「中国人现在也不太看京剧了。」这好可惜,像京剧这种艺术,是从前的人费尽心血才留下来的,现代人却不再关心,我觉得很惆怅。
在这方面,宝冢或许是很好的典范。回顾宝冢一百年的历史,过去只有纯粹的日本传统演出,而我们是日本人演外国人,而且还要让人相信我们的演出,宝冢有足够的说服力,而这一百年来,宝冢的演出内容与手法也不断地改变,比如音乐会配合当时年轻人能接受的曲调等等,这样的方式也让年轻一辈愿意靠近,进而理解我们的传统,也让传统得以留存。
前年到台湾,我也在台北市内的街道上看到在卡车上演传统戏曲的表演,免费让大家欣赏,很有趣呢!不仅让人们有更多接触的机会,也在各种尝试中,开拓了文化保存、往外扩张的可能。我之前啊,看到一则新闻,说日本有剧团要改装一台卡车演戏,巡回全日本。我心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在台湾已经看过了!哈哈哈!
Q:宝冢真的拥有很多珍贵的文化资产,包括演员。时代变化如此剧烈,请问您在宝冢导戏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演员,就您的观察,现在的年轻演员与早期的演员有什么样的差异吗?
A:时代确实不同了,演员处在其中,一定有变化,但这个变化不能简单地划归「好,或不好」,只能说早期单纯多了,比方说,我们将演员塑造成一个男性角色,只要具备男子气概,就会成为明星,吸引很多粉丝,但当代社会,很少有所谓的「男子气概」的人,那怎么办呢?比如,二○一三年到台湾公演的首席男役柚希礼音,她就是一个走男子气概路线的演员,她非常受欢迎,这又让我们反思,虽然当前很少有人要强调拥有男子气概,但是不是内心其实还是很向往这样的特质呢?
Q: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跟演员相处的方式有什么样的转变呢?
A:确实有很大的不一样!(秒答)以前,排练结束后,大家都会问:「老师,你等一下要去哪里?」然后我们就会一起去吃饭喝酒,在过程中,我们也会检讨、反省方才的排练有没有需要修正的地方,这是我们沟通的方式,我也能借由演员分享的心得,来观察演员,「原来这孩子有这样的特质呀!」我会这样暗自谨记在心,下回选角时就能有所依据,这是我了解演员的方法。当然也可能以前没什么娱乐,所以她们只好留下来陪我,哈哈!
最近就真的很少啰!当我说:「好喔!今天就排到这边!」,然后我左右看看,排练室都空了,人都走光了。可能因为我年纪大了啦,大家都不想理我了,我是不晓得年轻的导演如何啦,或许他们有比较多的机会跟演员吃饭吧。(笑)
而我指导演员的方法,不是去指示她们应该怎么做,这样演员是无法消化的。演员是用自己去表演,导演必须去理解她们每一个作为「个体」的存在,得先理解她们在想什么,才能去引导。我不会说我在「指导」演员,我会说我「引导」演员。
Q:您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导演呢?
A:我也不知道欸!(笑)就像有人说我是「植田歌舞伎」,当别人说「植田你怎样怎样……」我就会想「喔!原来我是这样这样……」但其实我自己是看不清楚的,我觉得他人就是一面镜子。但即使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是做剧场五十几年啦!
Q:这是不是要保持弹性,不要给自己贴上标签的意思呢?
A:我常常觉得,当导演的核心动能就是:当你看到一个东西,觉得好感动,想把这份感动分享给别人,或是看见一个新东西,有所触发或想像,也希望别人跟你有一样的感觉。导演必须拥有一种想要「传达」的欲望,去观察当下时代的变迁,如果你看见任何事物,觉得都懂、都了解,就没办法创作出好的作品来感动人。
Q:就是永远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吧!那么,您最近有什么好奇、著迷的事物吗?
A:有很多呢!说到这个,我希望未来有机会能把《兰陵王》搬上舞台!(兴致勃勃)
注:
1. 除最为经典的《奥斯卡与安德烈》及《菲尔逊与玛丽皇后》两个版本外,近年来宝冢又增加了几部外传:《贝鲁纳鲁(ベルナール编)》、《杰拉尔德(ジェローデル编)》、《亚兰》(アラン编)、《安德烈(アンドレ编)》等。
2. 在植田导演的著作里有提到,《凡》剧的舞台演技与表演方法是由长谷川先生带来的。
人物小档案
- 1933年生于大阪府,毕业于早稻田大学,1957年4月进入宝冢歌剧团。
- 最初参与歌舞剧和狂言等小作品,1974年为剧团编写由漫画改编而成的《凡尔赛玫瑰》,获得空前大成功,成为宝冢史上最脍炙人口的作品,1977年将美国文学名作《乱世佳人》搬上舞台,亦大获好评,两出皆是不断重演的人气大作。2006年担任日本国立能乐堂新编能剧《红天女》之编剧,该剧由知名漫画《千面女郎》(现行版本译作《玻璃假面》)中的名剧为本所编写的新能剧,为梅若六郎主演。
- 1996年担任歌剧团理事长与阪急电铁株式会社董事,2007担任社团法人日本演剧协会会长。2014为宝冢百年,出版《宝冢百年を越え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