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为华人社会量身打造的作品,容易触动的,或许是观众内心以为不存在、或不愿意面对的课题,因此观众再也无法如观看国外作品般自外其中、被动安全地扮演观众角色、接收导演的诠释与手法。如林奕华自己提过,很多人进剧场不是为了要发现自己、找到未知,多想望在熟悉主题中找到慰藉。若是跟著林奕华走出个人的舒适圈,剧场里的可能性或许能与个人生命的可能性结合,「接受拒绝但不拒绝自己和他人」。
林奕华的作品像是一面镜子。他说:「我的戏是照见现世的一面镜子,照见现代人的欲望与欠缺。」(注1)然而照镜的人看见什么,却取决于照镜者自己:同一个作品,看到的可能是经典名著、明星演员、流行文化这般容易辨识的表象;但也可能是对于作品中不断提问或闪躲、或正面迎击的「自我」,或是看不见的洞见或人性。林奕华的每一个作品都有著如此表与里般造成的张力,以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观看」与「观照」之不同。(注2)
从表面上来说:林奕华改编张爱玲、四大名著、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兰.巴特、包法利夫人;林奕华与张艾嘉、林依晨、王耀庆、张孝全、何韵诗、韦礼安等人合作;林奕华取用流行音乐、综艺节目、消费文化、想做戏给大众看。然而与这些表征连接的,更有来自作品与创作者的反问:「为什么只看到名著/明星/既存框架?」但也许提问有时过于直接、或是问法奇特,不时引发观众抱怨:「为什么林奕华的戏这么难懂、荒腔走板、拖戏?」,甚至直接拒绝理解:「这可以叫做戏吗?」
也因此,对于他的作品,观后感莫衷一是;仅是「看」与,与进一步「见」,得到的观感自然不同。而「非常林奕华」逾五十部的作品,要在一篇文章里大要介绍,几乎不可能,因此,本文仅能试著以部分林奕华作品为例,说说其创作特性。
将对传媒体系的质疑放入创作
在一九九三年创立「非常林奕华」之前,林奕华与香港进念二十面体有密切合作关系,亦为香港同志运动推手之一(「同志」此一词便是林奕华开始使用),并曾在英国等地发表作品;早期作品以不怕引起争议性的话题而著名,加上编剧、写作等文字产出多,林奕华似乎予人媒体宠儿之感。但也正因为林奕华出道早、多方的媒体经验,才让他能对大众文化有更多体悟,进一步将对媒体与传播的形式、内容、权力组成之质疑,放入作品里。
林奕华自《爱的教育二年级之A片看太多了》(1998)在台湾艺术教育馆登台之后,再次回到台湾舞台,则是将已在香港葵青剧院演出的《张爱玲,请留言》(2001)带至国家戏剧院演出(2002),并以此作入围第五届台新艺术奖。之后,林奕华的作品便为台湾观众所熟悉,在台湾演出作品如下:
《快乐王子2》(2003,国家剧院)
《半生缘》( 2003首演于香港,2004国家戏剧院)
《恋人絮语》(2005,新舞台)
《情场如商场—班雅明做爱计划》(2005,诚品敦南B2艺文空间)
《包法利夫人们—名媛的美丽与哀愁》(2006首演于香港,2007诚品信义旗舰店)
《水浒传—What is Man?》(2006,国家戏剧院)
《西游记—What is Fantasy?》(2007,国家戏剧院)
《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2009,国家戏剧院 )
《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2010,国家戏剧院 )
《三国—What is Success?》(2012,国家戏剧院)
《贾宝玉》(2013,高雄大东文化中心/国家戏剧院)
《红楼梦—What is Sex?》(2014,国家戏剧院,四大名著之四)
对于「非常林奕华」来说,二○○六年「可说是近年创作的里程碑」(《包法利夫人,是我》,11),因为《包法利夫人们—名媛的美丽与哀愁》而开始的创作模式,不但有自二○○五年以来固定合作的艺术家及演员,也打开了近年来「非常林奕华」巡回中港台的模式(亦远至新加坡)。每次的作品巡演,皆造成媒体的的大量报导,以林奕华及其作品在华人世界的声望,不可否认其重要性。与两厅院合作的「四大名著系列」,则是林奕华近期的重要系列创作,从四个作品各自加上的副标便可以看出,林奕华的创作重心,不在于舞台上重现四大「经典」,而是从中抽出现代人与四大名著之间的关联,以此为轴线,叩问四大名著对当代生活地意义。林奕华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多在于处理现代人与文学作品间的关联。
明星是欲望投射出的明星形象
批评者或许认为,「非常林奕华」如此受欢迎,一定程度是因为与明星合作之故:李心洁参与《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林依晨与何韵诗加入《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2009,未在台湾演出),乃至为何韵诗量身打造的《贾宝玉》、韦礼安于《红楼梦》剧末献唱等。然而,二○○五年以来,演出成功的「配方」,多是与已成班底的台湾演员合作,让制作里即使没有明星演员,一样也得到好评。在徐砚美所撰之《Who’s Afraid of 林奕华》一书里,或许是回答林奕华如何以「明星」为操作手法最好的讨论:明星,是种欺眼术,明星代表的,不是他/她这个人,而是欲望投射出的明星形象;人人都可以「看」得到明星,却不是人人都愿意「见」到欲望的折射。
又或许,在不以说故事为主的林奕华作品里,一眼可见的「明星」,成了最能够攀附的元素,因为,即使如《恨嫁家族》这般有著剧情转折的作品,情节都像是申论题般地推展,更不用说改动时空、架构、人物的「四大名著系列」了。
透过故事引发观众主动思考
林奕华在「一席」的演说里,以「过去的事件」作为故事的定义,表面上是以旁观者的身分进入故事,但进入故事之时,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投射进去呢?但人物、情节之外,环境也可以是故事,对于林奕华的观众而言,环境自然是当代生活,即使改作中外文学至剧场,也必须是放入观众的环境,才能说故事。
虽然说故事给大众听,却不是以怀旧、或取悦观众的手法展现,而是藉著舞台,将过去的事件指向未来,把熟悉的素材,转置于教室、排练场、办公室,邀请习惯被动接受故事的观众,主动思考故事。故事仅是触媒,例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转化成《梁祝的继承者们》讨论爱情、艺术、自我实现之参考点;或像《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般,充作引领观众的路标,如阅读侦探小说般,往下一章走去的同时,又同时拿取更多看似不相干的线索,与故事的关联性,观众须自己建立。说故事的方法,往往又比说故事重要。
有时林奕华完全不依靠情节,即使是改编经典文本,字句来自原作,呈现出的面貌却可能颠覆观众的预期,其中辩证可能过于咄咄逼人,乃至引起对于「戏剧」、「剧场」、「经典」、「文本」、「演出」有特定预期者之眩晕、甚至反感。在巨大书架之间流转的《半生缘》,「剧情」的推动透过角色再现故事,而是以视线的流动、空间及旁白,要求观众想像角色间的互动;包法利夫人,是消费社会下被媒体放大检视的名媛、名媛wannabe(崇拜者);《三国》更直接以学生与老师互相的提问,将问题对著观众直接抛出。如此,即使是明星在舞台,看林奕华的戏却不是轻松的娱乐。
让华人观众面对不想触动的课题
近年来,西方当代剧作家对于文本在剧场里的可能性多加实验,今年在台湾便看到如《失窃的时光》里角色在谈话中的人称变化、《归属习题》中以演员而非角色进入命题、《做掉她》隐匿从头谈论到尾的主要人物等。这些手法,都可以在林奕华的作品里看到,但林奕华为华人社会量身打造的作品,容易触动的,或许是观众内心以为不存在、或不愿意面对的课题,因此观众再也无法如观看国外作品般自外其中、被动安全地扮演观众角色、接收导演的诠释与手法。如林奕华自己提过,很多人进剧场不是为了要发现自己、找到未知,多想望在熟悉主题中找到慰藉。若是跟著林奕华走出个人的舒适圈,剧场里的可能性或许能与个人生命的可能性结合,「接受拒绝但不拒绝自己和他人」。(注3)
注:
1.〈我的戏是照见现世的一面镜子〉,可见于近期中国媒体,如《南方都市报》,2015年10月 16日。他自己也在其他访谈中提到这个比喻。
2. 〈想念,是一种看不见的看见〉,《PAR表演艺术》杂志2015年5月号。
3. 出自林奕华为《Who’s Afraid of 林奕华》所写的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