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的荒谬剧《等待果陀》到了廿一世纪、导演潘提列夫手中,会迸发出什么新花样?我们可以看到,导演与舞台设计对贝克特绘画背景的致敬,演员以贝克特喜爱的默片肢体表现;另一方面,导演也透过演员的动作,表达劳动之于人的异化,令人重新思考人的存在意义;而如果把等待者想像成是两个在法国占领区准备等待救援的犹太人,整个角色关系与存在状态,更是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在德意志剧院的《等待果陀》的节目手册中,收录了三篇不同来源的论文片段,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灵感,也就是想像不论是演出前或演出后,当你手上拿著这本小手册时,导演或戏剧顾问希望你从哪些方向去深入思考。
致敬,也更贴近贝克特的创作灵感
第一篇是选自英国贝克特学者詹姆斯.诺尔斯(James Knowlson)的《贝克特传》Damned to Fame: 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作者从传记的各种角度,加上与贝克特的私人交往作为解读的基础,是很有分量的读本,尤其对破除一些对作品的理解迷雾,很有帮助。诺尔斯曾提到贝克特对默片与卓别林的欣赏,也对如何演出《等待果陀》,提出建设性的看法。我们可以在这次《等待果陀》四位演员的表演中,看到类似默片的肢体技巧或喜剧感,相信在某种程度,也呼应了诺尔斯的研究。
当然,诺尔斯从大量的考据当中,找到《等待果陀》的相关起源。这个灵感是非常视觉化的,也与贝克特对绘画的喜爱相关。贝克特自己后来承认,一九三七年在德勒斯登美术馆看到的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巴.佛列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两个人共赏月》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这幅画,就对《等待果陀》的某一些意象有影响。
这部分会让我们联想到马克.拉谬特的舞台与服装设计,以相当极简而强烈的视觉性,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毕竟拉谬特本人也是画家)。强烈视觉构成,同样展现在导演的场面调度上,不论平行或交错的动线,或是环绕坑洞的奔跑追逐,德意志剧院的《等待果陀》很明显对于贝克特的绘画背景,还有在阅读此剧时,最容易忽略的美术层面,做了最大程度的致敬。像舞台后方的那盏探照灯,在不动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一轮高挂的月亮。
劳动,还是不劳动?
我很有感觉的一场戏,是第一幕当波佐(Pozzo)与幸运(Lucky)出现后,当波佐跟弗拉季米尔(Vladimir)还有爱斯特拉冈(Estragon)在争辩时,站在坑里的幸运,不断地在进行折叠那块粉红大布的机器化动作:这不免让人想到劳动对人的异化。我这个说法是有所本的,一是导演潘提列夫曾在其他地方提到:波佐与幸运的关系,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这个说法源自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又被后世很多左派哲学家当作解释历史发展的关键概念(比如对法国现代哲学影响很大的俄裔学者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
存在的异化,向来自东欧的导演们所偏爱的分析角度,至少这个团队都跟左派大师海纳.穆勒关系匪浅。本剧原导演戈契夫是穆勒所提拔,舞台设计也帮穆勒设计过舞台,而潘提列夫又是戈契夫的入门弟子。这种带有批判性的哲学角度,在节目手册所收录的第二篇论文《没有时间的存在》Sein ohne Zeit,同样有所呼应,文中也提到一样提到了黑格尔主人与奴隶的说法。这篇文章取材自奥地利犹太哲学家京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的名著《过时的人》Die Antiquiertheit des Menschen,作者强调工业革命后的技术的进展,将生活本身远远抛弃在后,让人的存在的价值被产品取代,成为一种过时的存在。生命成了只是一场打发时间的过程。
如果说,波佐与幸运这组人物的出现,是在强化某种历史化观点的话。那么导演潘提列夫的立场,很明显是在跟传统对《等待果陀》的神学化解释做对抗。毕竟,把果陀等同于上帝,好像很有道理,但也很廉价,阻断了其他更多元的解读空间。
等待,是为了接风?
我认为第三篇论文,是最为关键,因为作者皮耶.唐金(Pierre Temkine)直接把《等待果陀》的两位主角,看作是纳粹时期在逃难的犹太人。令我头皮发麻的,是当从这个角度来看《等待果陀》的演出,所有的对话都亮了起来,整个角色关系与存在状态,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皮耶.唐金在《等待果陀:荒谬及其历史》Warten auf Godot: Das Absurde und die Geschichte一书中,强调贝克特在二战期间在法国,曾参加过抵抗运动。所以唐金设想,可以把弗拉季米尔还有爱斯特拉冈,想像成是两个在法国占领区准备等待救援的犹太人,而果陀就是那个透过秘密管道联系,说约定会来救援的人。只是他们没见过他,不知道果陀的长相,而他也一直没来。
这个诠释角度,导演透过演出一开场的探照灯,还有伴随的平交道音效(含第二幕开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在准备偷渡。于是,就像我们看过的纳粹电影,两个犹太人准备逃难,但他们也懂得苦中作乐,毕竟得想办法活下去。只要一发现有什么动静,这两人就会警戒又兴奋地东张西望——这不太可能是在等待上帝的态度。如果是上帝要来,还可能在那里打诨插科、抠脚兼啃骨头吗?
波佐与幸运一出现时,两人马上变得很紧张,因为他们不太确定对方是否是果陀。当波佐问果陀是谁时,弗拉季米尔马上解释说:「哦,他可以……可以说是一个相识的人。」爱斯特拉冈则立刻打断:「错了错了,我们几乎不认识他。」整场对话听起来,更像是深怕泄漏身分,万一对方是来钓鱼的盖世太保,那该怎么办的感觉。
生命只是打发时间的过程?
当然,二次大战的犹太难民,并非是《等待果陀》的唯一诠释角度。实际上,我发现,即使在不少座谈或访问记录中,导演或舞台设计会提到皮耶.唐金的著作与纳粹集中营等,但他们还是尽量避免过度强调这个说法,希望能让其他解释的空间能并存。毕竟谁是果陀,向来也没有固定的答案,也是贝克特力图避免的。
正因为果陀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所以不同时代的观众,可以将自身意义的虚无状态,那种不得不的强颜欢笑,得过且过的心情,投射到这出戏的当中。比如舞台中央的那个大坑,会不会是某种虫洞,将他们抛在时间之外。又或者,有些厌世代的观众,可能会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经常无聊装有聊的过程中,感受到在这个看不到未来的年代,唯一能做的,就是彼此耍废,顺便相濡以沫。
这会不会就是《等待果陀》的温暖所在?我们若能像这两个流浪汉,努力活在当下,就算巨大空洞存在世界的中央,也无须惧怕。毕竟,我们也无须把等待的结果,真的当作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