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于六月下旬宣布接任未来三年的台北艺术节艺术总监一职,来自新加坡的邓富权之前曾在泰国旅居工作十年,对泰国当代艺术发展有其独到观察。他指出曼谷创意飞扬的「黄金时代」已过去,在现今军政府统治下,泰国的艺术自由被限缩,加上去年泰皇辞世,邓富权以「极端转变」来描绘泰国当代艺术当下现况。但他也相信,善于融合、变形的泰国人面对这艰难时刻,可以「再出一个不同的招、不同的作品,艺术家的时间会跟著情况转变、适应」。
和邓富权的约访有些曲折,发了信、拨了电话、传了讯息,却始终连系不到忙碌的策展人,后来知道,他在约访期间从台北飞威尼斯双年展又飞回曼谷,正式连系上已是两个月后,他准备到台北正式接任未来三年的台北艺术节艺术总监。
这是台北艺术节首次迎来外国裔的掌舵手,但却不是新加坡裔的邓富权首次驻地国外。他一九七二年生于新加坡、留学英国,旅居柏林、巴黎,二○○三年重返亚洲,带著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经验,曾任职曼谷东南亚区域考古与艺术中心,从事非物质遗产保存工作,驻地曼谷逾十年,并跟著各大演出、艺术节跑遍全球。
「黄金时代」已过去 艺术自由空间减少
对他来说,二○○三年不回新加坡,反而选择以曼谷为根据地的理由很单纯——曼谷的绝佳地理位置。「从新加坡飞伦敦要花十四个小时,从曼谷飞最多十二小时。」不只有著往欧美的地利之便,曼谷也是东南亚专家的最好选择,「最理想的地方是曼谷,或者是新加坡。如果你对印尼、马来西亚感兴趣的话,你应该留在新加坡,但如果你是好奇柬埔寨、缅甸、寮国、越南,你就必须在曼谷。」
因此,谈起○三年至○八年离职为止,在曼谷快速运转的时光,他忍不住笑了:「白天就是上班,晚上就做啊、跑啊,做独立策展跟制作。」白天是上班族,晚上是策展人,跨域、跨界一直是邓富权的强项,而如何跨得精准且保有余裕,则来自观察的累积,他自陈,与其说身体力行地介入曼谷艺术圈,他更常带著「新人」的距离,处于观察者的位置。
邓富权冷静而具体地指陈曼谷的「黄金年代」已是过去式,他说:「对我来说,曼谷的黄金时代其实就在二○○五年之后差不多十年,或许不到十年,其实是五年。○五到二○一○年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因为这时期的流行歌曲非常棒,而且泰国创意设计中心(TCDC)跟曼谷艺术文化中心(BACC)都成立。年轻人表达、发挥的机会和平台比以往更多。」
他不讳言,相较于黄金年代,如今的曼谷因军政府执政,政治局势不稳,老大哥的监视系统深入艺文圈,不仅发生警察将艺廊涉及政治的敏感画作撤下,也曾有演员因作品被判刑,「近两三年开始,整个气氛都变了,表面上看来它整个文化,当代文化和实际的气氛蛮活跃的,可是艺术自由的空间已经减少了。」
美国加州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Claremont Mckenna College)政府学教授、凯克国际战略研究中心(Keck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and Strategic Studies)主任裴敏欣今年七月初在台的一场演讲中论及「专制与半专制国家转型」,将泰国归类为专制国家。
面对新局变化多 未来仍值得期待
泰国在一九三二年确立民主立宪政体以来,政变频繁,历经九二年以中产阶级为中坚的民主革命看似迎来一片曙光,但二○○六年与二○一四年先后的军事政变又推翻了民主政体,泰国民主一路颠簸地反复重建与崩溃一路颠簸,对文化进展影响甚钜。
邓富权指出,泰国艺文发展的黄金年代肇因于政治局势的稳定,「但近两三年开始有点不妥,艺术家没有自由空间去发挥、表现自己。」他用「极端转变」来描绘泰国当代艺术当下的现况,「国王去年过世,所以突然间大家都要变,变当中大家很乱、混乱的感觉,极端转变,transformation。在这之前,他们很舒服、很自由,好像小孩子很开心,爸爸还在、还养我,不用想太多,爸爸过世后,大家就哭啊、喊啊。是残杀、乱杀,很乱。」
今年二月,邓富权在当前亚洲表演艺术最受瞩目也最重要的平台之一——日本横滨国际舞台艺术集会(TPAM,Performing Arts Meeting in Yokohama)──策画了泰国焦点“Samut Thai: Unfinished Histories”,结合视觉艺术、表演、音乐、多媒体、行为,在偌大的展区中以多焦点的「未完成的历史」反映了泰国当前混乱、一切正在过程、变化中的景况。
邓富权不讳言他眼中的泰国当代艺术时况「好像有点末代的感觉」,但他也乐观认为善于融合、变形的泰国人面对这艰难的时刻,可以「再出一个不同的招、不同的作品,艺术家的时间会跟著情况转变、适应」,时间将会是创作者的最强盟友,他说:「可能多十年,这整个情况就不同了。」
Q:在当代艺术方面,泰国目前是处在东南亚的什么位置?
A:整个东南亚有十一个国家,新加坡很特出,发展快且繁荣,另外就是曼谷,交通、设备很齐全,从这个观点来看,曼谷是国际都会。此外,泰国的招待文化是从一百多年前就开始的,他们可以吸收、欢迎、很接受外国人。他们会融合,成为自己的「泰国风格」。所以它有传统的风格,也有当代很开放的这种混、跨,他们跨很厉害,也很爱混。比如设计,到泰国人手中,它会开始转变样貌、品质,变成一种泰国化的设计。泰国人有这个本领,也是一种才华。
相对的说,它造成一种「传统就是传统、当代就是当代」的现况,以舞蹈来说,传统的舞蹈很多,全部都是舞者,可是当代编舞家很少,因为他们不鼓励你太过实验,有些保守的真的是保守到那种程度。所以你需要像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这种积极反抗传统的艺术家,才会把艺术带到另外一个阶段。
Q:但这样子的艺术家在泰国缺乏补助等资源,必须单打独斗,他们如何找到谋生之道?
A:这跟阶级有关。在泰国,可以说「我是艺术家」的人,他们的家庭背景一定是中产阶级或以上;如果是一般靠自己赚钱的平凡人,当艺术家的非常少。
皮歇很特别,而且很用功,经常跑出国打工,接很多案子,他存了钱,就投资建自己的剧院。他有野心,他够狂,你要狂才可以在这个很保守的社会中生存。泰国有两面,一面是很保守的,另外一面就是很开放。因为没有政府补助,所以要靠私人、靠粉丝、靠贵人来支持。
Q:这几年,提到泰国我们会想到文创、设计,这可能根源于你刚提到从二○○五年到二○一○年曼谷的黄金时期,那是不是源于二○○四年前总理塔克辛.钦那瓦(Thaksin Chinnawat)推动的「创意泰国」运动?这个风潮对于视觉艺术、当代表演有什么影响吗?
A:当时没有这么主流的计划,那是富有的设计师去搞品牌、时尚、设计,他们有本钱可以发展,后来,政府才依据他们的成果看到可行性,才有接下来的Siam Center。两年后,曼谷的变化会更大,因为现在正在进行都市建设计划。它是靠著私人先去实验,成功了,政府才去想相关政策。泰国政府,在文创永远是有点落步的。
也因为缘起是富有的设计师的实验,将商业跟创意摆在一起,视觉艺术、表演艺术圈也开始产生市场的概念,去思考怎样的作品比较符合市场的需求,观光剧场也是那时开始发展,所以在曼谷可以看泰拳的、古典的音乐剧,这些在十年前是没有的。这十年,泰国最大的转变就是商业化。我初到曼谷时,觉得那好像是一个很大的一个游乐场,但现在渐渐变得很主流,被政府安排。
有意思的是,反而泰国电影圈现在非常活跃,从○三、○四年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刚出现,带起Thai wave,目前的泰国独立电影非常棒。这十年来,国际上最大的转变就是有很多双年展、art fairs(艺术市集)、film festival(影展)的平台,给他们很大的推力,反而表演艺术有点慢,因为平台不够。
另一个现象是,这五年突然出现了很多空间。这很奇怪,虽然政府没有赞助,军政府也压迫,可是「独立空间」在曼谷的发展非常厉害,从视觉艺术到表演艺术,独立的制作人们开始成立他们的空间。他们的视觉艺术空间多得不得了,表演艺术则有Thong Lor Art Space、Democrazy Theater Studio,他们专制作本地的作品。原因在于,一是场地不贵,二是缺乏政府的支持,大家就了解必须要组合自己的单位去闯。
Q:所以在剧场方面,除了观光剧场这种面向大众的作品,另外还有小众的当代剧场,这几年创作上有什么样的趋势吗?
A:跨界是一个趋势。过去很传统,就是单纯写剧本、彩排、演出,近年比较多跟视觉艺术的一些装置艺术家合作,或用不同的媒材去做新兴的东西。这五年间,因为艺术家意识到要反映现在的政府情况,就得找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工具,不能用「说」的,他们就想办法通过视觉艺术表达多层次的东西。
他们为了更巧妙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就不能太明显,要把它模糊、变成别的东西。所以这几年在艺术表现上,丰富了很多,我估测再多个十年,它的样貌会很不同,所以整体政治压迫的情况,另一方面却也带来好处,艺术家开始要讲求策略,像是突然醒过来,去想「世界不同了!所以我们现在也要反映这个不同的情况」。
人物小档案
◎1972年生于新加坡,曾驻地曼谷,为独立剧作家、策展人和制作人。
◎曾于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曼谷SEAMEO-SPAFA等机构工作,2017年接任台北艺术节艺术总监,预计策画2018年起共三届的台北艺术节。
◎曾策画参与的展览有:Bangkok Fringe Festival(曼谷,2004-06)、Indonesian Dance Festival (雅加达,2006-)、首届 Colombo Dance Platform(斯里兰卡,2010)、In Transit Festival(柏林,2011)、Exodos Festival(卢布尔雅那,2013)、Tokyo Performing Arts Meeting(横滨,201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