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京乐怀抱八角月琴,坐在幕边弹唱模样,几乎没印象了。「『前声』潘京乐最神,他会随著剧情人物『演出』,模拟小旦假嗓时,嘴巴噘得小小的,脸蛋随著小旦婀娜神态左右摇晃;剧情紧张时,他瞪大眼神,『演』给其他后场看,锣、板胡知晓,节奏跟著就急促起来。」这般鲜活,挺像作假,廿五年记忆淘洗的结果是,自惭遗忘能力无比嘘稀。
一九九五年七月,陕西华县光艺社皮影班来台北演出,一片空白,唯一记得是「签手」郝炳黎,不仅因为他双手各撑著三根细竹签顶住白幕上的皮偶,竹签挑来挑去,「身子也跟著扭来扭去」,很有戏感,很炫技,他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迄今记忆犹新。
老百姓自己长出来的艺术
签手郝炳黎(外号忙娃)、前声潘京乐、锣碗魏振业、副签手刘文信、二弦刘华、板胡刘兴文,都是华县皮影一九八○年代由文化界重新发掘后,正当红的顶尖艺术家。乾瘪风霜的脸庞,实实刻写了黄土高原萧飒酷厉的生存环境。那晚,在艺术学院(今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中庭,人影幢幢,树影旁竹构高台,上悬煤油灯盘,六名艺师或盘或坐,观众几百人簇拥,油烟、影偶晃漾,催逼的碗碗腔盘旋著,直上沧茫。电影《活著》大概就这底光景,黄土高原与中国古老魂识穿出书页,以一股无法参透的历史感逼现眼前。
但忘的比记得的多。敲敲键盘,华县皮影每笔资料还是让人颤悸。郝忙娃过世了,潘京乐念友,清明时节,抱著月琴,去老搭档坟头为故人咿呀弹唱。他与忙娃六十余载合作,前声是肉,签手是骨,联手起来才有丝缕纤巧的影偶鬼斧神功。但是,「毕(完)了,莫(没)人学了」,用陕西腔写著,好像真的听见他含著泪怨叹。报导人写,「一个老艺人,一生都在从事自己喜欢的艺术,可是唯一的目的却是挣钱,能不辛酸,在他唱戏唱到苦楚时,能不泪下?哭腔能不动人?」
原来潘京乐擅哭腔,「秃子娃的旦」说的是潘京乐。那年也来台的魏振业「四喜的花脸」也名震陕东。Youtube随手抓取唱段,不同前声一人一腔,高亢、柔腻、压仄、呜咽、缠绵,声色诸般不同。《玉燕簪.杀船》哀婉的女声甚为惊人,与秦腔粗砺风格完全不同,碗碗腔细致,如同水磨之于昆腔,勾连婉转,情感跌宕,特别真实鲜活。想著为何听碗碗腔特别让人揪心,几乎想流泪,大概因为多年前这段相遇,亲眼看见了这些半农半艺的艺术家,唱曲、挑签、击碗、拉弦、雕偶、磨皮,哪用得上科班、学校这套说法,就土里来土里去,老百姓自己长出来的艺术。
郝忙娃跟我说,「好出门不如破在家」,他不喜欢出门。
那天参观中正纪念堂,阳光火炙,忙娃蹲在草地前小砖墙过道上,黑乾瘦皱的脸被台北的太阳烤得像坏脾气的老农。他几乎黏在地上了,动都不想动。
生活变了,戏还能在吗?
来台的学者专家那年说,「外事促成内事」,华县皮影第一趟出国,挣了名声,回去才能争取保存抢救资源。他们想录成两百六十出戏,约需人民币廿万。华县皮影约有三百多出,出自文人之手,与旱地大烟一起熬炼,出出极品,精致俚俗兼具,写活了陕西人生活生命态度,故事耐听,结构、情节、挑偶的表现方式都人性极了,几乎让人目不转睛,但就是得慢下来,蹲踞著,如同忙娃,才黏得住戏。
想著庄稼里、堂埕前、祠庙旁,阒黑的旷地,华县皮影不用离开黄河流域不曾乾涸枯索。但,就是抵抗不了政治,以及,所谓「文明」。从网路看,不少华县文人、企业这些年发起抢救与传承。大西北政策繁荣陕甘,华县改称华区,高楼乍起,百业应都改了风貌。华县皮影来台惊鸿一瞥,陌地横阻,黄土的皮影,终究不是咱邻家的皮影。
忙娃说他不爱出门,我想著,四时岁序长出来的艺术,与人类活动牢牢相系的演出,一旦生活改变,大约也就难了。
武汉肺炎狂扫,人类国界彼此封锁,此时不出门真是对了。记得那方水土,最古老的文化发源地之一,戏曲积淀沃土里,最高等的皮影艺术,愿您们安身在家,在苍白的庸俗之后,于黑夜深处,继续狠狠抓著土地,高唱您们的碗碗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