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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文
焦点专题(二) Focus 他们眼中的《一一》:关于杨德昌的舞台实验 他们眼中的《一一》

千里追风(下)

事实上,杨导在美国过世那天是6月29日,不是6月30日,因此家人并没有把他的骨灰洒向海里,但过世那天对太平洋西岸的我而言却是6月30日。我现在站在Santa Monica海边,面对太平洋一阵阵刮来的海风,我宁可相信杨导在此风中飞扬,从未消失。

事实上,杨导在美国过世那天是6月29日,不是6月30日,因此家人并没有把他的骨灰洒向海里,但过世那天对太平洋西岸的我而言却是6月30日。我现在站在Santa Monica海边,面对太平洋一阵阵刮来的海风,我宁可相信杨导在此风中飞扬,从未消失。

「姣,我和她在台北认识,当时她是我们好友在美国的弟弟的女朋友,他们交往了8年,1年前分手,后来姣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我在脸书看到他们相片的第一印象是『超配!完全祝福。』没多久她老公在帝国大厦顶楼跟她求婚,他们就在纽约闪电结婚,大白话是『先结婚再交往!』然后从纽约搬来LA,姣在等绿卡,暂时不准离开美国。」

蛮猛的!我和杨导聊到独特有感的人物时都很喜欢说「猛!」此时话匣一开,我们继续聊著姣……

「姣现年31岁,高职学美术,毕业后自己存了钱到英国游学,至今仍随身携带小册子画插画。姣是偶尔会抱一下的那种朋友,很久没见呀,或要bye-bye知道又要很久不见啦,不然大伙趴到开心的点『啊~』也会抱一抱。她有一种追求愉快的理所当然,但『不沉迷狂欢』、『不麻醉逃避』,而以『自在游走』、『无善无不善』的情怀在享受欢愉。姣不喜欢自己太时尚,到每个地方都住离城市偏一点的区域,希望身上多保留一点乡下才有的灵性,在LA她住在最南边的Long Beach(长滩)。

她小时候住彰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为了赚钱把小孩交给亲友照顾就到美国帮佣。在她6岁以前,妈妈是一卷一卷的录音带,姣的妈妈在美国,透过寄回的录音带跟家里的小孩们说话,姣说妈妈那时跟每个小孩讲话的内容和语气都不一样,妈妈跟她说话都很温柔,还会跟她讲很多好听的故事,她就一次次地期待著『妈妈来喽!』(是妈妈的录音带寄来)然后听妈妈说什么。录音带有两面,她两面都仔细听很多遍,每天重复听,直到下一片新的录音带寄来,就这样反复『听妈妈的话』慢慢长大。6岁那年妈妈从美国回来,她开心地让阿嬷带到机场等妈妈,当阿嬷指著妈妈说『妈妈来了!』她对那个女人没有反应,妈妈上前抱她时她突然大哭挣扎,姣说因为她从小的妈妈是录音机里轻轻跟她讲话的妈妈,怎么会变成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她花了不少时间才熟悉如何跟这个陌生的妈妈相处。

妈妈从美国回来以后带著家人搬到了台北永和,从此永和就是她最亲近熟悉的环境。原本妈妈和阿嬷曾想把姣托给亲友领养,但她太皮不好养,所以小时候她会固定一段时间就被送到庙里去。小学一放寒暑假的第一天她就立刻被接到彰化阿嬷家,第二天就被送到南投山上的庙里生活,到学校开学才回去永和,这是她幼年每个寒暑假都要经歴的,曾经她还以为每个小孩子都是这样长大。

11岁的某一天,庙里的出家长者『明定师』来到姣的房间,独自在角落的姣有个新奇的玩艺挂在头上,明定师问她那是什么?姣说是随身听,那时的随身听是放卡带,姣挂著耳机在偷听音乐,明定师没见过这玩艺,不懂她在说什么,姣把耳机挂在明定师头上,提醒他听这个讲话会很大声,所以别发出声音,不然吵醒上师会挨骂喔!明定师点点头。当姣按下放音键明定师却『哇』了一声!姣吓一跳按下停止,明定师瞪著两眼惊问:『妳刚才有没有听到?……好大的声音在我旁边!』姣无奈地说:『就跟你说这是随身听啊。』明定师惊讶怎么会有这么神妙的东西,感悟从小出家在庙里,对外界事物几近一无所知,来房间本来是要告知姣明天庙里要为她剃度,姣不愿意被剃光头。明定师告诉姣,如果不想剃度今晚就快离开,妳应该留在属于妳的美妙世界,不要像我永远待在深山里,世界很大不要让自己困在一个地方。明定师指给姣看,厨房后面有个还没坏的脚踏车,问姣还记不记得下山的路怎么走?姣不太确定但也点头。那天天黑,11岁的姣跨著破旧的脚踏车,循先前搭车上山的记忆,一直踩一直踩,从南投的山上踩回了彰化的阿嬷家。阿嬷看到姣吓一跳,含泪的姣生气:『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剃光头?』阿嬷揪心说:『他们说妳有佛缘。』姣不管:『什么叫他们说?我不要剪头发!』姣很坚持,阿嬷还是带著姣返回庙里,但从此不再提剃度的事了。

因为童年庙里生活这段经歴对姣而言特异又古怪,往后姣遇到荒谬的事当下难以形容,她会说很妙!那一刻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很『庙!』

中学时姣交了男朋友,她搬去和男友同居,保守的母亲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回答姣去了哪里?她就说『姣结𦈏了』;所以姣经过家附近的市场,大家就认为她是回娘家,问她怎么没请客?什么时候要生孩子?姣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更妙的是,后来她跟男友分手又搬回家来,邻居都默不吭声认为『姣离婚了』;现在姣在美国结婚,邻居们想的是『姣再婚了』,姣对此也只能耸肩笑笑。」

在杨导的墓碑前聊了整个下午,这才想到该是离开的时候。今天一如以往,我又和杨导分享了姣的非凡故事,分不清是我带姣来墓园认识杨导?还是姣陪我聊天忆起她的旧时光?或是杨导约我们来墓园让我细听姣的妙趣?离开时我带著满满收获,我知道在下个剧本要写之前,又多了这个精采的主角人物。

回程车上,姣随著电音节奏摇摆在我眼里幻化成14、15岁的小女孩,她熟门熟路把车顺道开往Santa Monica(圣塔莫尼卡)停一停。

站在海边,我想起杨导临终前,家人问他对后事的想法?那是6月下旬,杨导说:「如果我『6月30日』离开,就在Santa Monica把骨灰洒进海里。」6月30日是杨导心爱女人的生日,也是他挚友心爱女人的生日,他赴美治疗期间,挚友从台湾来探望他,杨导、挚友和两位同天生日的女人曾4人一起在Santa Monica海边散步,杨导愿把自己留在那美好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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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杨导在美国过世那天是6月29日,不是6月30日,因此家人并没有把他的骨灰洒向海里,但过世那天对太平洋西岸的我而言却是6月30日。我现在站在Santa Monica海边,面对太平洋一阵阵刮来的海风,我宁可相信杨导在此风中飞扬,从未消失。

再见了,杨导。

不管曾经还是现在,我们在此风中相会。未来,我们一样相约风中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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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文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毕业。活跃于剧场界与影视圈,拥有演员、剧作家、编剧、导演等身分,并曾与导演杨德昌合作过多部电影。曾以《运转手之恋》获得第37届金马奖评审团大奖、台北电影奖评审团大奖及最佳导演奖。2019年以《阳光普照》获得第56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与第1届台湾影评人协会奖最佳男演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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