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杨导在美国过世那天是6月29日,不是6月30日,因此家人并没有把他的骨灰洒向海里,但过世那天对太平洋西岸的我而言却是6月30日。我现在站在Santa Monica海边,面对太平洋一阵阵刮来的海风,我宁可相信杨导在此风中飞扬,从未消失。
2007年12月,44届金马奖颁发「终身成就」给杨德昌导演,衬著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插曲,颁奖人侯孝贤导演与演员张震庄严出场时,坐在台下的我感伤一涌而出,杨导留下了未完的遗作《追风》,当余制片上台替杨导受奖时,我挺直而坐但已泪流不止,必须面对的现实——杨导已经永远不在了。
那年的6月30日一大早我在北京,天还没亮就接到杨导特助来电,电话那头说:「杨导在美国走了,让你知道一下。」我表示了解,什么都没再讲我们默默挂断,刚听到消息没什么反应,杨导过世前6年常往返美国治疗,已经习惯杨导长久不在身边的感觉。当天我外出的路途上,朋友们听闻杨导过世消息纷纷来电,台北、香港、北京、上海的都有,他们真情流露的不舍心情引得我也开始难过,那时坐别人的车,挂了手机就不去想了,跟杨导工作对他的私事长久以来一律这样低调反应,最后连我对杨导的感情都变得冷静低调了。接著有位香港朋友打来,伤心地讲了杨导过世消息后他低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我突然掉下眼泪,杨导再也不会回来的感受竟然是透过朋友们的伤心传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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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一直以为来杨导墓园探望时会是跟几位从前和杨导一起拍片的朋友同行,没想到陪我来Westwood Village(西木村)的是姣。姣才刚「闪电结婚」嫁到美国,我从台北来LA(洛杉矶),心想这次别再错过去杨导墓园探望,姣今天有空就开车陪我来了。
来墓园之前,我们先绕到杨导以前Beverly Hills(比佛利山)的公寓拿了钥匙,因为墓园里不同的花园是一区一区隔开的,差不多矮矮一米高的铁栏围著。我们慢慢散步欣赏墓园里高耸的椰子树,既然不赶时间就四处走走感受一下墓园里安静的气氛。
踩过开阔的草地,我和姣看到杨导被编号的花园,我们用钥匙打开铁栏的小门进来。10月底加州的阳光还是很强,我一路上都是外套罩著头、帽子、墨镜都戴著,尽量走在有阴影的树荫下,这次来LA另一目的是参加独白表演比赛,我准备要演的「律师」角色万一被晒成脸红红的「阳光男孩」就糗了。看到杨导墓碑的当下不自觉地凝视了片刻,我拿出面纸把碑上的灰尘擦一擦,擦过的面纸几乎看不到沉积的灰尘,我发现一旁整齐花器上插的鲜花都刚换过,不禁讶异这么大的墓园里成千的碑牌,每天都有人来保养维护吗?还是刚巧我来的这天早上他们才整理过?姣知道来探望杨导对我是个难得的行程,她在旁边用手机拍著我,远景、近景,有时告诉我逆光太暗要换个角度帮我重拍。初来乍到墓碑前的一番忙碌后,我在碑前坐下,心想至少待一会陪陪杨导,不远千里而来,究竟我想得到怎么样的缅怀才不觉得遗憾?我背对阳光面向杨导墓碑让唯一露出的脸也尽可能不晒到太阳,姣戴著大大的墨镜披著长发和我坐在阳光下。
姣看到碑上的英文「DREAMS OF LOVE AND HOPE SHALL NEVER DIE」,她用中文说:「爱和希望的梦想永生。超酷!」姣只听过杨导但不认识他,我想或许姣看过杨导的电影,《海滩的一天》?《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她都摇摇头。我没再问,毕竟没看过杨导电影也没什么不正常,倒是坐在不认识的人墓碑前她自己也觉得「很妙。」
杨导在我大三及大四那年受邀到我就读的北艺大教过两年「电影原理」,这位知名导演上课自由随性,总是带著两罐可乐,所有电影技术和制作问题有问必答,而关于电影创作,往往他是由闲聊角色人物开始,进而推演出一个充满想像的故事题材,到我毕业制作时决定请他担任我的指导老师。电影《牯岭街》拍摄时,我和其他学长参与各类临时工作,演员、美术、道具、场务、助理、临时演员……通通做,只要能参加的我们都一马当先。快杀青前,杨导突然开口让我进他公司,从此,杨导成了我创作思考上的启发者,两年后我离开他公司与朋友组工作室筹拍电影时,杨导仍亦师亦友地跟我分享著创作上的思路,我们最爱的就是回到人、人物、有趣的人物。杨导过世我失去的不只是老师、长辈,而是一位能与我相互漫谈有趣人物的挚友。
对姣聊了杨导跟我的结识过程,我下意识望向墓碑,这时静僻的身后突然一只鸟叫著、就在姣和我谈话的停顿时,我回头往树上望,鸟不停地叫就像在加入我们的谈话,我会心一笑,是杨导来聊天吗?
阳光下清凉的微风把我们吹得欢心愉悦,杨导一定也好奇陪我来的女孩子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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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文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毕业。活跃于剧场界与影视圈,拥有演员、剧作家、编剧、导演等身分,并曾与导演杨德昌合作过多部电影。曾以《运转手之恋》获得第37届金马奖评审团大奖、台北电影奖评审团大奖及最佳导演奖。2019年以《阳光普照》获得第56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与第1届台湾影评人协会奖最佳男演员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