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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教养,有形的记忆
(Norman Normal 绘)

吴念真: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没有干涉过你的成绩。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我自己受教的育过程不是很平顺,因为经济关系,曾经休学过两年,大学还念夜间部。前阵子到清华大学演讲,有人还开玩笑说我是来清华大学的讲者中,学历最低的,哈哈,是真的!但总之,我一直觉得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活著,因此学历上我就也不太要求你。另外就是,你那个天蝎座个性,每次只要一考差就臭著脸回来,自己都内疚成那样了,我们要骂什么?

吴定谦:天蝎座真的对自己有很多有种莫名的执著,我不敢说这就是自律啦,不过若没做到某些事情,的确内心会开始自我谴责。

吴念真:所以,学历我不管,我从头到尾就在意几件事情:希望你健康、善良、乐观、朋友多。最后一点很重要,朋友一多,遇到困境才有机会寻求协助,若要人协助,也表示你平常就有在协助人家。

吴定谦:你这个想法——说真的,也是我现在希望你拥有的生活状态。照理来说,年纪愈来愈大,我们会愈来愈少跟人接触、比较容易活得封闭些。但因为你所选择的工作也好、生活方式也好,我现在还是很常听到有人跟我提到你,谈到你们交流过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很好。知道你仍然拥有自己的生活,心是富足的,我会觉得很安心。

倒是说,若谈到教育这条路,很多人也会问我:「选择戏剧,是不是因为受你爸的影响?」受多少影响我不知道,倒是小时候常听你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不要当编剧」。像是——你记不记得,之前我儿子抓周,现场有个场记板,我们还往后移不想让他抓到。

吴念真:对,跟他说不要抓这个,抓到阿公会打断你的手。

吴定谦:(大笑)虽然是玩笑话,可是我完全懂,那真的是很辛苦的一条路。比方说,大家也很难理解编剧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常常觉得坐在那边写一写,东西就出来了。但是我有看到,小学那阵子你很常在家写东西,写到很烦躁的时候,连我也不大敢去吵你。但我也会有个疑问:写得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要继续做?肯定是有什么乐趣在里面吧?

吴念真:哪有什么乐趣,就只是为了养家活口啊。

吴定谦: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带给你痛苦,也同时带给你成就。人生什么不是这样?都是综合体,都是混合物。就是看你做了什么选择。

顺性的选择创造意外惊喜

吴念真:讲到选择,看你高中那年填的志愿还真的让我揪心一阵子,其中一个选项是台大戏剧系,看完我就跟你妈说:完蛋了,我们以后要靠自己了,若真的考上齁,出来会很苦啦。有时候我也会跟柯一正开玩笑,问说我们的儿子怎么都走这条路啊?若去念个资讯工程不好吗?

吴定谦: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总是在惋惜著没走过的路,才有这种想法,资讯工程的世界你也不知道,说不定一样很苦啊。

吴念真:那也是啦。虽然当时很在意,不过你申请的时候还是让你自己去做决定,你当初准备那些资料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跟我们讨论,看你连自传都完全没有提到父母。

吴定谦:总是会希望人家看到的是「我」,如果别人看在爸爸的面子上让我进来,我也不会开心。这其实很难避免啦,出来以后,做的很多事情还是会让人有这样的眼光。但至少我有这样的自知,别人怎么看,我无法控制。

吴念真:我也是看到你这样写以后,才觉得你真的蛮有自己的想法。

吴定谦:回到我更小以前,有段时光我蛮珍惜的。小学阶段,有5、6年的时间,你其实都待在家里工作。

吴念真:对啊,那时候离开中影,专心在家里写剧本,邻居还以为我失业了,天天都在家里。反而是陪伴你最多的一个时期。

吴定谦:很珍贵的记忆,也刚好小学压力没有那么大。国中以后,你开始参与《台湾念真情》还有一些广告,就变得愈来愈忙了。小学的时候,我们真的花蛮多时间在平常的相处。还有几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对不对?

吴念真:那时候没有固定上班时间,行程很弹性。我记得那次是因为冬天下了好久的雨,天气很冷,你挤在我们中间睡,一醒来就抱怨「又下雨、又下雨,现在哪里没下雨啊?」我就说垦丁啊,垦丁一定没下雨,问你要不要去?

吴定谦:喔,原来是我开头的喔?

吴念真:对啊。我们把行李往车子上一丢,就开车南下了。沿途车子很多,你靠著车窗说:「哇,这么多人要去垦丁喔?」(笑)

吴定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造就我后来很喜欢那种随性的感觉,可能也跟我现在的工作型态有关吧?很喜欢在周间随性出游。

吴念真:尤其是小孩子,最喜欢这种意外的惊喜。我小时候,偶尔爸爸跟叔叔说要去看电影,我妈也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听了不敢说话,就看著爸爸,直到他问:「要去的话,还不赶快穿鞋子?」哇,那不得了啊,会开心到不行。一直到现在也是啊,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多制造一点生活中的新鲜感。

记得你怎么长大怎么老去

吴念真:其实无论是教养或者教育,都是无形之间养成的,在共同的记忆分享彼此的看法,最怕就是两者之间好像都没有共同记忆,彼此怎么长大、怎么衰老都不知道,那是种遗憾。这样说起来,我觉得我们共同记忆蛮多的。

有件事情,我没想到你会记得这么久——就是我爸爸过世的那天。那日台风天,风雨很大,我们刚从加护病房回来,才刚踏进家门就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我爸爸从病房跳下去!我一听,想说完蛋了,告诉你我有事要去看一下阿公,要你照顾阿嬷,就匆匆忙忙走了。

吴定谦:那时候我大概6岁吧?小学一年级的事。

吴念真:其实那时候,我没有精力去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跟阿嬷在家会怎样?没办法想。在医院等到你叔叔他们陆续来,后来我还要到警局做笔录,很晚才能离开。台风好大,海上木头全被吹飞上来,一直到那时候,我才开始担心你们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吴定谦:我可以告诉你。我记得那通电话。当时我听不懂台语,只知道电话接起来,你脸色就变了,口气很紧张,像是真的把我当成大人那样说话,说:「吴定谦你留在这边,照顾好阿嬷。」然后就出去了。阿嬷大概猜到几分,坐在籐椅上,一动都不动,就像……就像石头一样。过一阵子叔叔回来了,我还记得他买了保丽龙盒子装的韭菜水饺,说要给大家吃。阿嬷跟他讲了一句台语,我听不懂,还以为是什么「阻塞」了?不知道跟阿公有关。接著看叔叔东西一丢,也跑出去。

后来隔了好久,现在想起来,妈的真跟侯导的长镜头有得拼耶,久到好像过了一个暑假那样,突然,阿嬷放声哭喊,声音之大,左邻右舍都过来关心,那时候才有一位婆婆把我带到后面,让我开始吃韭菜水饺。

吴念真:嗯,我们当时一起经历了一件事情,不过记得的事情都不一样,即便不同,却能理解彼此经历了什么,这点很重要。

其实,亲子一起看戏也是一样的道理啊。如果去看纸风车的戏,可以看到很多站在后排的爸爸,把小孩子举起来的画面。那个小孩一定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就算后来忘记戏在演什么,也会记得爸爸举起自己的感受。记得我4、5岁的时候,有次我阿公带我去九份看戏,回来的路上雨下很大,我们到旁边的宫庙躲雨。雨停以后,山上出现两道彩虹,我后来知道那称作「霓」。这种共同的记忆,无论是什么,日后想起,心里都会有一份甜蜜,有一种分量。又或者,像是《清明时节》的演后问卷,有一篇是一个高中生写的,好像是跟他妈妈一起来看的吧,后来问卷写的是这出戏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家庭,说记忆中因为父亲外遇的关系,父母之间总是在争吵⋯⋯把他的难过和遗憾都分享出来。

看了一出戏,你也许不记得故事本身,却想起了童年往事,或是最后只记得落幕以后,你和某个人一起回家的那段路。这也很好,每个人记忆中留下的事情都不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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