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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文化大学美术系时期的吴天章,趴在地上画水彩写生。(吴天章 提供)
少年往事

把时间封存,再解放(上)

艺术家吴天章的雨都时光

「我们觉得时光倒流很美,像是某种既视感。既视感让你感觉错乱,让你感受好像前世去过那个地方,这种生命里有的东西,是AI不会有的。」吴天章说。

「把时间封存」,几乎是他发展创作美学核心的芽。从时间出发,他折返回自己的童年,抽取里头的基隆印象;进行中的新作《寻找圣保罗砲艇》就是一个以时间为轴、勾描镜像平行世界的作品:从童年的自己走在山路上的影像为起点,原来是要到基隆港围观《圣保罗砲艇》拍摄现场,影像却引导了时光倒流,让倒流的叙事冲刷返回原点。

「你们知道,28年后日历会重复吗?」吴天章眼睛发亮地问。「28年前哪一天是星期几,会跟28年后一模一样。」(注1他细数这个重复:1966年《圣保罗砲艇》上映的日子,他10岁;28年后,1994年,他创作了从油画踏入复合多媒材与数位影像的标志性作品《伤害告别式》系列作及《再会吧!春秋阁》。再过28年,2022年他开始了《寻找圣保罗砲艇》(编按)的创作旅程——使用他熟悉的数位影像技术与一镜到底的动态手法,把时间翻转再翻转,回到两个28年前,他10岁的时候。

雾雨的基隆,真伪相伴的异国情调

不管是被归类于「台湾当代艺术第一代」或被称为「台湾艺坛解严第一人」,吴天章无疑地代表了那个众声喧哗、百花齐放的时代开端。1970年代就读文化大学时,正逢乡土文学论战高峰,他坦承自己深深受到那股批判写实精神影响。「就像铭印效应,」(注2他说:「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那种人文批判精神,我可能不会做艺术到现在。创作是因为我对国家、对时代,有一种使命感。」

回看童年,吴天章说,1952年的《中日和约》决定了中华民国台湾的命运,「1956年我出生,所以我的童年就是中华民国在台湾的童年。」把自己的童年与国家的命运缠绕缝合,这让吴天章所有对童年的记忆叙说总是带藏了隐喻。

想起基隆,他说那必然是雾雨的灰蒙、黎明前天将明未明的灰涩,「那就是我作品色调里一定会有的东西。」灰雨中的旧式巴洛克建筑,走调的现实感;或许就是在这朦胧的雾雨里,世界变得似幻又真。

1965年越战爆发,直到1979年中美断交,这10多年间美军依据《中美共同互助协定草约》派遣军队驻台,基隆港就作为美军停泊、补给的港口,满街是舶来品商行、美军酒吧、军官招待所,也有知名的铁支路红灯区。

「你问我童年与青春,一定会出现水手。在那个苦闷的年代,只有水手可以云游四海、可以夹带一些舶来品进来。听说他们下船前会把什么都穿在身上,然后下船后一件一件脱下来,卖给委托行。当时批货的人都是来自台北的有钱人。基隆人买不起,就仿制。」吴天章半开完玩笑地说,「所以人家说基隆出台客,这是因为基隆有一种倯(sông,俗气)。」

「我们以前有一条牛仔街,卖的牛仔裤洗了永远不会褪色。基隆就是这样,充满假假的颜色。」那虚假的、如幻似真的赝品情调,不只摹写了吴天章的记忆,也成了他日后创作的重要元素之一。那些华丽、浮夸的伪赝物品:金葱布、亮钻、人造漆皮、塑胶花,是他90年代初期从油画转向复合媒材创作时开始使用的材料。

1956年生于基隆的吴天章,家中有两个姊姊,左边由母亲抱著的小男孩就是吴天章。(吴天章 提供)
当剧场遇上魔术,打开故事的可能广告图片

绘画是家族基因,传说鬼屋是童年的游戏场

美军在台驻军带来基隆电影院的全盛时期,这也成为吴天章的父亲来到基隆落脚的因缘。

祖父原来是鹿港龙山寺画师,父亲因祖父早逝而扛起家庭经济,北上到西门町当电影看板画师学徒,恰好遇上基隆要盖新的电影院,他因此移居雨都,恋上电影院的售票小姐,组成家庭,吴天章也就在基隆出生。

坐落在基隆爱三路巷弄的「天章广告社」是吴天章父亲以他为名的家。一场访谈里(注3,他曾提到:「一楼营业用、二楼是住家,小时候一楼门口堆满了看板。耳濡目染之下,就很喜欢画画。」而与爱三路交叉的仁三路上旧时热闹的中央戏院、龙宫戏院,就挂著父亲画的电影看板。「小时候看电影不用钱,看了太多,有时候会分不清童年记忆是真的还是从电影看来的。」

前两年刚重新整理、开放的基隆知名建筑林开郡洋楼,也是吴天章小时候兜转的游戏场。「我家房东就是林家的儿子。」他回忆,「当时国民党政府刚迁台,经历恶性通膨,所以我记得我爸说当年签租约的时候,房租是以米价几石几石来算。」

他曾用「𨑨迌人」(tshit-thô-lâng,不务正业之人)描述父亲:「我爸爸就像𨑨迌人,故意装得一副不负家庭责任、蹉跎岁月的样子……我爸的潇洒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他是个为家庭事业打拼的男子。」(注4吴天章笑说,父亲曾经梦想到日本学画,只是长子出生得太早,「他常说,是我把他拖累了。」

后来,父母离异,电影看板画师与售票亭小姐的童话没有结局,留下了一段与母亲南下逃离家庭的记忆,在《寻找圣保罗砲艇》镜像的平行时空里,复返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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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就读建国中学夜间部的吴天章,摄于红楼。(吴天章 提供)

生命本质的双生:「欲望就是灵魂」,一瞬就是永恒

另一个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意象是死亡。吴天章谈起曾有的濒死经验。「大学有个同学住在嘉义东石乡,暑假时找我去他家玩。我仗著会游泳,一看到淡水和海水交界处的串接成一排排长竹筏就跳上去,结果那是蚵棚,我整个跌下去。」他描述,「就像掉到浴缸里的蟑螂,然后活塞拔掉。我就是那只蟑螂。当时我慌乱地抵抗水流,中间应该喝了很多水,刮得全身是伤。」吴天章不知道自己怎么上岸的,到岸上晒到太阳,只想著:「我怎么没死?」同学则是惊诧地问:「你怎么可以憋气憋那么久?」

「我常觉得,后来活下来的自己,恐怕已经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他说,「或许死掉的自己是把记忆转载到下一个宇宙的我,原来的宇宙已经消失了。」生死的话题,吴天章讲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一样。「人一定会死的,但是人有欲望。欲望就是灵魂。人要满足欲望,然后创造意义。」他在工作室门口叼根烟说,「既然敢出生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著回去。」

看似诡奇的濒死经验,实际探索的是生命的有限本质与意义创造的无限——有限与无限仿佛背靠著背,这种双生性在吴天章创作中不断转换样式发生:梦与现实、生与死、真与假、静与动、纪实与虚构。

2000年后的影像作品,具体展现了这种双生性。那时期知名的作品《永结同心》、《同舟共济》、《瞎子摸巷》,都是他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用静态摄影取代画笔所摄下:「我用70、80张照片重组、把每一个动态最美的瞬间凝封在相纸里。」吴天章说,最后完成的作品,是一个集合体,既是写实,也是虚构;既是一瞬、却也包裹了时间的封层,既满足静态,也满足动态。它是一张真的照片,但也不是全然的真,却指向无限延长的永恒。

编按:《寻找圣保罗砲艇》为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艺术未来行动专案」补助计划之一。

注:

  1. 这与阳历的历法有关,天文学称为的太阳年,即太阳直射点到南回归线再到北回归线,再回到南回归线。阳历一般为365天,但太阳年的长度不是整数365天,而是每一年会多出5小时48分46秒,累计4年就会多出一天来,所以阳历历法上每4年就有一个闰年。过7个4年就等于多出一个星期,也就是28年后,阳历的星期数完全一致,也就历法重合了。
  2. 铭印效应(imprinting)也称为「铭铸」行为与「印痕作用」。此为德国著名行为学家海因罗特自小鹅破壳而出,会把第一眼看到动物认为是母亲的实验中归纳而来,而后由德国另一位行为学家洛伦兹,命名为铭印效应。
  3. 〈戏假情真 吴天章〉,镜电视《文艺赋格》,2022年5月2日。
  4. 陈莘,《伪青春显相馆—吴天章》,台北:台北市立美术馆,2012,页42。

〈把时间封存,再解放——艺术家吴天章的雨都时光与《寻找圣保罗炮艇》(下)〉

1994年的全家福,前排右方穿著蓝色上衣的男子为吴天章。(吴天章 提供)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4/09/06 ~ 2024/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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