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仔戏是活的，是万变的，对孙翠凤来说，却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在这行当里，多的是自小练功的歌仔戏演员，而如人所知，现为知名演员的孙翠凤，却是在婚后、二十来岁才加入明华园歌仔戏剧团、正式开启戏路——以旁人眼里看来，这样的起步简直「太晚了」。偏偏，也这样的她，给自己杀出了一条能文能武、无论小生旦角都难不倒的道路。能够如此，除了仰赖她天不怕地不怕的练功性格，也归功她在加入戏班以前，就勤于看戏的眼睛，「我坐在底下当观众的时候，知道哪样无趣、哪样会让人目不转睛，所以后来演戏之前也都要先说服自己，至少要演出让自己觉得好看的戏。」
孙翠凤是自己最严格的观众，因而打造出生生有力的灵魂。谈起歌仔戏，她中气十足，兴奋非常，向我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歌仔戏这一百多年来，没有停止改变过。」
这是一种「活著」的表演
「我们就是个海绵，任何好的东西都可以尽情吸收。」孙翠凤笑著说。
歌仔戏的舞台必须快速「活出」新高度——引人入胜的投影设计？端上台；雷射光点特效？不能少。任何能够挑起观众兴致的东西，歌仔戏都应该去尝试。毕竟，打从一开始歌仔戏是把「与民同乐」放在第一位的作品，它的俗就是他的雅，它对艺术的最终追求，离不开与观众共享之目的。
正因如此，歌仔戏不能不活。
至于什么才叫做「活」？孙翠凤以《蓬莱大仙》为例。
「《蓬莱大仙》其中有一段叫〈索魂〉，我所饰演李玄原先俊美翩翩，后因骄傲而被斩断手脚、没了躯体，走投无路之时看到一个乞丐的尸体，便投入那身体之中，使他复活、以躲避地狱鬼吏的追捕。」孙翠凤说，近年来每每演到该桥段，野台底下的观众无一不聚精会神，期待每一刻的表演，「可是．早期农业时代，大家会觉得忌讳，没人想看到那么多七爷八爷站上台。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就推出这个世代想要看的作品。」
选戏是一门活功夫，戏台上的表现更是。
歌仔戏的身段固然有其要求，然而在基本功之外，即兴的表演，与亲切的互动亦不能够少。孙翠凤解释：「在剧场里的传统戏，对于举手投足都有严格的规范，但这套规范其实不适用于野台上。我们得因时因地制宜，现场的温度、观众的热络程度都会影响演员如何出场表现。」
换句话说，其所谓「活」，言下之意是与观众活在一起，一同呼吸，甚至互动。且无论海内外、无论是否有语言隔阂，都得照做无误！
铁粉百追不厌的秘密
再聊到近年的例子，孙翠凤以《剑神吕洞宾》为例。
她所饰演的吕洞宾，有段互动，是与汉钟离讨论渡化吕洞宾成仙之过程会有的难关，「在前半段，吕洞宾一直踌躇不定，就问汉钟离能否先看一下我的后半生会过得怎么样？对方回问：『我想先请问你，现在几岁？』吕洞宾回答：『25。』这原先都是安排好的段落，不过某次演到这场的时候，饰演汉钟离的演员兴致一来，就给我吐槽，大声问：『你这样长得像是25？』」
这种不照牌理出牌的表现，孙翠凤于是见招拆招，隔日演出，再次面对此般吐槽，她立刻灵机应变，大喊：「还不是导演要我这样说的。」观众闻之，乐得掌声连连。
没想到，第3场更精采，汉钟离不只当面调侃，反而转身向观众，鼓吹大伙儿一起来揶揄，没想到，却是引得全场观众尖叫、口哨欢呼，呼声如「孙翠凤就是25岁啊！」呼声此起彼落，弄得现场更是热闹，这回，换她这个吕洞宾吐槽回去：「你问错人了啦，那一票都是我的铁粉。」
此般例子，是龙的眼睛，在过程中偶一为之，就能让观众明白角色与其同在，使得铁粉一看再看，仍能看到惊喜。
而诸如此类的即兴活儿，孙翠凤随意就可以拉出一大把，甚至到国外巡演也是如此。
「我们几年前去巴黎演出《济公活佛：雪狐情》，其中一段是劝架的台词，以国语说了一遍、台语讲了一遍，最后让演员用法文字正腔圆地讲出『不要打架』，话一出场，掌声如雷，观众瞬间觉得我们是『同一群人』，有句台词是不用字幕他们也能看懂的。」
这就是为什么，孙翠凤喜欢鼓励非歌仔戏的演员上台客串一段。
她并非看清此剧种的门槛，却是深谙歌仔戏的弹性与广度，能够容纳各种声音与表现方式。她喜欢明华园的台上有能撑起核心的灵魂演员，同时又有来自各种特质的人才加入，她回忆：「还有一次，在欧洲大学巡演，一段戏需要比武招亲，事前需要说明规则，我们就直接请团内翻译上台演出一段。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有把握，你只要上台，清楚地讲出白纸黑字上的话，演好你自己，一切就会很好看！」
孙翠凤笑著说，歌仔戏就是有这个魅力，轻易就把（我们的）戏变成「大家的」。
这里，就是能让我平静的地方
说实在，戏当然要演活，却没人说要活成「这种程度」——孙翠凤承认，无论是语言的变动、即兴的灵活度，甚至是她在台上所展现的各种工夫，那些未知的风浪，全都是她自找的。
「其实最早的《蓬莱大仙》，我不是主角，别人在演的时候我就乖乖坐在那里看，一直等待机会为自己做准备。真的轮到我要上台的时候，我满脑子思考的是：观众想要看的是什么？所以，后来我主动要求加料动作戏：让鬼吏抓我手脚的时候，要腾空翻滚。这动作很危险，特别是对我入行的年纪来说，一个扭伤，可能就难以复原。」
孙翠凤说，她其实被劝阻过好几次，但她偏不愿让身体成为她的限制，只想尽可能突破各种框架。「《蓬莱大仙》还有一段是李玄游西湖，本该是场优雅的戏，但我也不想只是优雅就算了，就找老师学扇子功，所以，原先非常平静的一段戏，到现在唱完、演完所有人都绝对会鼓掌。」
该耍扇子的时候，她就扇不离手，后来练刀枪，也数次踢到双腿肿起。
「我作为观众的时候就会想要看新东西，所以身为演员的时候，也会想要给出新的东西啊。」孙翠凤说。
身旁的人为之担心，怕她受伤，怕她吃苦，怕她练了再久上台却出了什么问题。这些紧张孙翠凤当然也有，若问她如何从中找到自己的平静？这么大的压力？她微微一笑，说：「上台前几秒钟，就是那一刻，我会告诉自己：不能失败。」
她说，没别的了，就是如此——上台前的几秒钟，够她用了。
所以，就是这样吗？这就是她平静的秘密吗？
她点点头，能够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是因为孙翠凤为了那一秒钟，注入了太多太多的努力。而她知道，那些努力会成为一种气势，帮助她在台上的一切顺利，为此，她需要那一秒钟，在后台提醒自己，「你不会失败」，因为在此之前，「你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最紊乱的地方，就是最平静的地方。他人视为成败的关键，对孙翠凤来说只是一道呼吸，她的身体承受了这么多常人无法想像的磨练，而此时此刻她只需要闭上眼睛倾听这些磨练的反馈，睁开眼后，杂乱已然平息，走上舞台，孙翠凤的亮相无论如何都能够搏得满堂欢呼。
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等著看她这次又如何「活」，如何与众人活在一块，如何让歌仔戏于这个世代活出自己的生命力。
（本文出自OPENTIX两厅院文化生活）
孙翠凤
生于嘉义布袋，歌仔戏演员、工生行（武生、小生），明华园戏剧总团当家台柱，允文允武、亦生亦旦。父母虽从事歌仔戏演出，但她直至与夫婿陈胜福结婚后、26岁才开始学习表演。除了在舞台上挑战生旦净丑等行当，她也跨足影视、传统及现代舞台、唱片等领域。1996年时获选中华民国「十大杰出青年」，为首位获得该荣誉的歌仔戏演员。
